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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在西门町,当着这麽多人的面,这一下敲过去,你很可能会被警察带走?」像在欣赏一件稀奇古怪的艺术品,谢永然看着端坐在面前的想想,兴味盎然地问她。想想点个头,不敢答话,视线更不敢跟谢永然相对,只能看着地面。
「那你知不知道,如果对方执意控告你,又有这麽多人目击,别说是杀人未遂了,光是重伤害罪就够你受了?」
「她是桥头帮的,应该不会报警吧?」
「桥头帮?」忍不住笑了出来,谢永然说:「你都知道她是冒牌货了,还什麽桥头帮?」
这一笑,不但没有化解压抑的气氛,反而让想想的头垂得更低了。谢永然点了一根香菸,又问:「我只是觉得很讶异,没想到连你都学会这种解决事情的方式了。为什麽?」看着垂首不语的想想,他说:「难道你觉得,自己很适合当角头老大?或者打算在西门町割据出一块自己的势力?究竟是为什麽呢?这问题不只我纳闷,昨晚,大季知道这件事以後,也完全不敢置信。真的,这要去告诉每一个认识你的人,肯定大家都会傻眼,然後会想问,到底为什麽?现在,我想要你抬起头来回答我,可以吗?」
「就真的没有为什麽呀……」隔了许久,虽然略微抬头,但视线还是飘忽游移,想想嗫嚅着。
「我讶异的第一个原因,是当时你跟小季在一起,按照个性来推论,为什麽不是她动手,而是你;第二个原因,是你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麽?难道你觉得这样逞凶斗狠很过瘾?第三个原因,是你们明知道大季就在西门町,我也不算太远,为什麽急着不顾後果地跟对方动手,万一出了事,知不知道会有多严重?为什麽当时不打电话给我?」
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她也答不上来,只能沉默到底。谢永然从她眼里看不见答案,却发现她的眼神从原本的畏怯闪避,慢慢地凝聚了视线的焦点,直到专注而坚定地看过来,两个人都直视着对方。谢永然叹了一口气,说:「余叔对我说过的话,看来我也有必要提醒你,要记得,你跟什麽样的人混在一起,自己就会变成什麽样的人,你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但却可以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要自己拿捏好,懂吗?」
「但你跟阿辽他们在一起,却没跟他们一样,不是吗?」不知怎地,想想却忽然想说话了。
「是呀,虽然我自己认为不一样,别人可不见得这麽想。」苦笑一下,谢永然说。
「至少我认为不一样。」
「现在问题不在我,而在你。虽然不是光天化日,但毕竟是众目睽睽,你把原本的颜想想丢到哪里去了呢?如果遇见她,麻烦跟她说一下,请她有空回来看看,好吗?」最後,谢永然这麽说。
原本是约好要练车的,没想到却变成这样子,两个人顿时相对无言,不晓得该怎麽说下去。想想没有觉得委屈,也没有无奈,她知道有些话还不是时候说,或者,自己也还没弄清楚,究竟这些感觉要怎麽变成语言,然後好好地宣之以口。最後也没练车,两个人陷入漫长的沉默中,就在那小小的办公室里。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这铁皮搭建的修配厂,被雨声淅沥拍打着,发出嘈杂的声音。
那纷杂的声音没能敲散这浓滞的沉默气氛,谢永然耐性极好,他坐在单人座的沙发上,动也不动,甚至也不抽菸,只是安静地看着想想,他想知道眼前这女孩怎麽了,不久以前,她面对诸多外在的暴力对待时,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即使勉强挣扎,但最後还是受尽了苦痛,差点连命都丢了,接二连三,都得靠自己出马才能解围;但事隔才多久?怎麽一转眼,她却忽然变了个人?是西门町这复杂的环境让她产生了变化吗?或者她有别的原因或理由?但不管因为些什麽,他都不希望这女孩有一点改变,他想要她保持最初的模样,那是她住进他心里的原因,这样的美好不该被污染,他是这麽想的。
时间渐晚,谢永然最後终於还是放弃了,没能等到他想等的解释,站起身来,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钥匙,正打算送想想回家,同时心里也想,如果让这女孩踏入西门町,无可避免地一定要学坏,变得喜欢逞凶斗狠,那不如在她真的沦落之前,还是赶快让她离开吧?转过头,看着还怔怔然坐在沙发上的想想,他叹口气,心里矛盾不已。自己是走不出西门町的,一旦想想离开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就没有以後了?他不能再教她开车,不好让她再来,最好也别让她跟小季继续混在一起,最後就从此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可是自己真的愿意这麽做吗?踌躇着,他想到的是那天晚上的简讯,那是一生之中从没感受过的滋味,但那样的情感都还来不及滋生,难道就这样非得放弃不可了?握着车钥匙,一时拿不定主意,然而刺耳的电话铃声却忽然响起,大季急忙忙地喊叫着,要他赶快过去一趟。
「怎麽了?」皱眉头,他问。
「干,真的是他妈的桥头帮啦!」那边传来大季的喊叫声,连坐在一旁沙发上的想想都听见了。
等电话一挂上,想想站起身来,正想开口,但谢永然却对她摇头,「你先搭捷运回去,不管起因是什麽,接下来的事由我们来摆平,就这样。」他说。
不算太远,就在西门町的更北端,忠孝桥与环河南路一带,那是桥头帮的地盘。这里原本只是些赌棍与地痞的聚集之处,但近年来却发展成地方上的小帮派,且大有南下涉足西门町的趋势。这些谢永然都曾听阿辽说过,当时他并不以为意,但谁想到今天却也被迫牵涉其中。
大季与桥头帮发生冲突的位置不在对方的地盘,倒还是在西门町附近,算是两边的中间地带。他直接拦了计程车,到洛阳街附近,一家巷子里的网咖,大季好端端地,还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不过脸色却铁青,一旁站着七八个人,尽是些横眉竖目的角色。其中一人则直接坐在电脑桌上,翘着脚,叼着菸,见谢永然走进来,他也不多说话,把手上一个小塑胶袋抛了过去。
「你小弟,很有种,但瞎了狗眼。」那人说:「卖药卖到我这里来了,你说怎麽办?」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也不晓得该怎麽做才好,打了几通电话给小季,可是却全都进入语音信箱,慌乱间,从修配厂走出来,细雨零落,也没心思闪避,就这样慢慢地走回西门町。想想望着空荡荡的摊位,小季今天没摆摊,昨天被她打伤的那个女人今天也没来了。是不是对方纠集了人马,打算找他们报复?如果是,那大季跟谢永然岂不是危险之至?
她很想立刻打电话给谢永然,叫他千万别去,或者,如果要去,起码也该告诉阿辽他们,这些事是帮派的事,他只不过是个经营改装车工厂的平凡人,即使大季总是叫他「老大」,但那只不过是个称谓,总不至於就要陪着去送死吧?心里着急,她想了又想,可是却不知道能透过谁去找阿辽。
走到捷运站外面时,头发微湿,行人扰攘,站在角落边等待着,她不能就这样两手拍拍地走人,祸是她闯的,不能让别人去收拾,尤其是谢永然。懊恼着,手足无措,昨晚原本只是不想再给谢永然添麻烦,认为凭一己之力就能解决问题的,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甚至还捅了更大的篓子。
正在焦虑中,一直握在手里的电话却猛然震动了几下,一看来电号码,赫然是谢永然。她急忙接起,就问情况如何。谢永然的声音听来很平淡,似乎一点都没问题,反而问她上捷运了没有。
「没有,我在六号出口外面。」想想说:「我想等你。」
「不用了,也不晓得会拖多久。你可以先回家,就先别再打给我,等晚点我办完事再打给你?」
「不行,我要等。」很坚持,也不管人来人往中,那些投射过来的异样眼光,想想很大声地说:「没等到你之前我不会走。」
「为什麽?」结果谢永然问了个让她难以回答的问题。愣了一下,想想说:「你不是在问我,以前的颜想想去了哪里吗?我遇到她了,等你来,我就告诉你,到底昨晚她忽然消失不见的原因。」
「这有很重要吗?」谢永然应该是皱着眉头,从他说话语气就能想像得到。
「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在六号出口等你,你先忙,没关系。」说完,想想挂上了电话。
西门町一点都不因为微雨而使得游人稍减,多得是年轻人不撑伞,大喇喇地走了出来,踏进雨中,朝着他们各自的方向去。想想站在出口边,不时被路过的人碰撞到,但她却像个足球比赛中的守门员,无论如何不肯退让一步,牢牢地守住自己的位置。天色早已暗了,雨还不停,进出捷运站的人群从原本穿着制服的学生居多,慢慢地变成了换上便服的年轻男女,她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看向何方,既不清楚谢永然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也不晓得他来的时候能否毫发无伤。咬了一下牙根,虚握了几下拳头,如果这样的守候,是她唯一能为谢永然做的,那就等吧,总会等到的,她心想。
不过这一等却非常漫长,眼见得行人开始慢慢变少,这些逛街的人有的拎着大包小袋,有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有些年轻男女手牵着手愉悦而甜蜜地走过,但就是没看见谢永然。有几次,捷运站出口旁的年轻小朋友过来找她填问卷,但她全都拒绝了。这不是能够分心的时候,视线不断地在来往的人群中穿梭,深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可能是他的身影,同时心中也暗自祷告,但愿谢永然能像平常那样,步履轻健地朝她再走来。
终於等到夜深,眼见得已经超过十二点,捷运站出口的铁门业已放下,这四周开始慢慢趋归平静,在满地的纸屑垃圾与雨水泞湿中,就是等不到那个人。想想开始感到慌张,已经看了不晓得多少回的手机,又拿到眼前来确定一次,它依旧如此安静。谢永然在上一通电话里交代过,要想想别再打过去,所以她不敢轻易打扰。然而这种压抑何等难受,几次她都已经按出了电话号码,就差压下拨出键而已了,可是咬着牙,就是不敢拨打过去。外头的雨正在变大,雨水打落地面时有蒙蒙白雾,空气中的水滴随着没有方向而四处乱吹的风被扫了过来,她伸手揩去脸上的雨水,继续睁着眼睛,想看看眼前这几个路口,会有谢永然的身影从哪条街上过来。
一直等到大半夜,都已经凌晨了,她蹲了又站,站了又蹲,就在全身的力气几乎耗尽时,却看见一个人撑着雨伞朝她走近。想想猛然站起,几乎就要大喊谢永然的名字时,却见那个人将雨伞撑高,露出的是一张皱纹横生,胡渣杂乱的面孔,那男人朝她露出了淫秽的笑容,开口就问价钱。
「你找错人了。」没好气地,想想瞪他。这种找年轻女孩买春的中年男人在西门町俯拾即是,小季就曾被骚扰过好几次,但对於想想,这可是头一回。本来她的衣着装扮就显得保守,加上平常又低调,很少有遇上这种买春客的机会。那男人咧开嘴笑,露出恶心的黄牙,操着不太标准的台湾国语口音,又说:「这麽晚了你还不回去,一定是生意不好吧?没关系,我多给你一点,多五百,多给你五百块钱好吗?」说着,他同时已经伸出手来,就要朝着想想的胸前摸去。
大吃一惊,她急忙退後一步,正想放声大叫,背後却碰上了已经垂下的捷运站铁卷门,金属敲击声让她心头一震,不知怎地,胸臆间陡然有股气冒了上来,整个人的情绪骤然一变,从刚刚的不耐、惊慌,一举转换。瞪着那个男人,她忽然感到一阵绝望,但绝望又在瞬间转变为恨意,她恨这个世界,恨这个逼得人不得不武装起来的世界,更痛恨这些让世界变得如此龌龊污秽的人,比如眼前的家伙。那当下,想想完全没有迟疑,见那人又一步逼近,她咬紧牙关,还握着手心里的手机,朝着那人的脸上迅速地挥过去一拳,就像要将胸口中所有的怒意全都发泄出来似地,重重地打上了那男人的鼻梁,那人完全没料到眼前这个看来文质秀气的女孩会有如此猛烈的一击,猝不及防,被一拳打得往後翻倒,雨伞脱手,整个人摔进了地上的积水中,溅起的水花冲散了已经直流的红色鲜血,他捂住了脸,发出痛苦的哀号声,一时间完全爬不起来,只能倒在水漥中挣扎。
那一拳挥出,虽然打倒了对方,但自己的拳头也疼痛不已,可是想想却还不敢罢手,她跟着冲进了雨水之中,屈膝压在那人的头上,握紧已经被打坏的手机,朝着那个人的头上继续猛烈挥拳,每一下都伴随着那恶心男人的叫喊声,雨水早已淋湿了两个人,想想的手臂在挥举时扬起一阵阵的水花,而水花未落,她的拳头已经挥下,如此不断反覆。在那雨中,她完全不感觉到冷,反而是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瞪大了眼,但却无法凝聚视线的焦点,那瞬间,她只想杀了眼前这个人,彷佛只要杀了他,那这个让人憎恨的世界也就可以跟着毁灭一样,於是她不顾一切地,像是要用力砸碎这一切,要将长久以来所有的压抑与愤怒全都发泄出来似的,拼了命地挥击。也不知道挥了几拳,就在那男人的哀号声渐弱,几乎已经停止挣扎的时候,忽然有个人从後面扯住了想想高举起来,正要再次挥下的拳头。
「你确定这里真的有以前的颜想想?」那个说话的声音非常耳熟,音量不大,口气也不严峻,但却如一道电流窜过,让早已失去理智的想想整个人一颤,瞬间清醒过来。
谢永然嘴角破皮,似乎还有一点微微的血丝渗出,他也淋得满身湿,不过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还没事。被一把拉了起来的想想,这时只觉得全身无力,她再没半点心思去理会那个只能爬着逃离的买春客,站在雨中,怔怔地看着谢永然。
「你确定现在的你,是那个我认识的颜想想吗?」神情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澄澈,谢永然拨拨眼前这女孩已经凌乱的发丝,又捡起地上那把伞来给她撑住。
「是。」没有点头,想想从嘴里吐出了这简单的一个字,声音很平静而坚决。
「怎麽证明?」看看她身上溅满的血迹,还有凌乱的衣衫,谢永然问她。然後,想想丢下了手中的伞,双臂环住谢永然的脖子,垫起了脚尖,开始疯狂地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