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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要这麽做,一次又一次,来回不停地练习,她自己也不明白,但驾驭小莲时的乐趣本来就是一种说不上的美味,练到天黑,本来她还不肯放弃,但可供替换的轮胎却不够了,当下只好收拾了家伙,两辆车一起又回台北。
想想累了一天,本想自己搭捷运回家的,但谢永然既然开口说要送她,当下也没拒绝。原以为小阿姨应该还没回来,不料偏偏就刚好在公寓外面遇到。她本来有点迟疑,正在思索着该怎麽解释,然而小阿姨却看了看,问了一句让她感到匪夷所思的话:「你坐这种车不嫌吵吗?」
年纪不大,也才三十出头,一直都在台北工作的小阿姨,其实以前跟想想并不算太熟。妈妈一共有四个妹妹,其中三个都嫁在中部,只有小阿姨很早就离家,独自在外生活。当初发生了弟弟溺毙的事件後,本来还有其他亲戚愿意收留想想的,然而她却拒绝了,不想再继续留下,对她而言,那个乡下地方很美,但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静谧中始终存在着一股让人难以呼吸的沉重感,所以她那时很常做梦,梦见身穿白衣白裙的自己,走在故乡的田埂小溪边,但却在如诗如画的世界里,又闻到腐屍的臭味,甚至梦见死者。这样的梦境在这阵子以来已经不再出现了,想想知道那是因为环境改变了,心境也改变了。当她将那两张被涂鸭破坏的旧照片拿出来,夹在那本笔记本里,一起收进书柜的深处,再也不拿出来时,那意味着她已经慢慢修建好了自己的内心,准备要走出去了。
这里是台北,从刚开始来到这混杂的城市里所感受到的不适应,以及学校里的际遇,那些苦难慢慢熬过去後,现在她似乎找到了一些自己的方向。看着一本谢永然刚刚在车上时所给她的汽车杂志,里面全都是介绍那辆EVO的内容,她轻轻触摸着光滑的纸张,看着那些彩色的图案,她心里觉得:或许就是这个了,这是我要的。而图片里的车子都很漂亮,以飒爽矫捷的姿态越过弯道,她看着看着,甚至就彷佛觉得里面开车的人是谢永然。
很晚了,她洗过澡後,手上始终抱着那本杂志,其实有太多看不懂的名词,汽车的构造对想想而言等於是另一个世界。她一边认真看,一边想,为什麽这些冷硬零件凑在一起,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部车呢?而这些大同小异的东西所造就出来的车子却又有着天壤之别,为什麽?正在想,却忽然忍不住,拿出手机来,传了一封简讯给谢永然,问他对自己今天的练习有何感想,过了半晌後,谢永然回传而来,寥寥几个字,却让想想笑了出来,他写的是:「真的很敢。」
「那你呢?」这个反问又很双关,但想想就是忍不住,她想知道更多一点谢永然的感觉,不仅只是对开车这件事而言,还有其他的。按下传送键时,心中有些忐忑,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就想知道更往前多踩一步,会不会便真的坠入那潭深水中。等了好半晌,她知道谢永然一定也很旁徨踌躇,不晓得该怎麽回覆才好,又等了等,手机震动,谢永然大概终於想好了台词,所以给了回答。急忙按开来看,谢永然还是那个调调,陪她一起迂回曲折地说了句:「车钥匙都交给你了,不然还要怎麽样?」
这不是一个很正面的回答,但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她看得大笑,心里洋溢着兴奋与快乐的感觉,抱着还不肯放下的手机,一边走出房门,正想去厨房拿水喝,却冷不防被迎面而来的小阿姨给吓了一跳。
「今天那个该不会是男朋友吧?」还没恢复镇定,小阿姨又问了一个让她心里起个大突的问题。
「不算吧,就很好的朋友呀。上次学校的那些事,那个人帮了我很多,他是小季的朋友。」想想沉吟着,不敢说太多,但也告诉小阿姨,是在西门町打工时,透过小季的介绍而认识的。
点点头,小阿姨没有多所过问,也没发表什麽意见,只说:「交往的对象要小心选择,不要让自己受伤害就好。西门町那种地方,人来人往,那麽复杂,要多注意点。」
「我知道。」露出感激的笑容,想想说。她本以为在楼下被小阿姨撞见,可能会惹来许多麻烦,不料阿姨却一点也不以为意,却只说了这几句话,登时放心不少。回到房间,她正想打个电话给小季,找她聊聊天也好,或者再传个讯息给谢永然,说说什麽车子的事情也可以,结果小阿姨却又敲了房门。
「我觉得想了又想,好像给你的叮咛还不够。」小阿姨穿着睡衣,踩着拖鞋,煞有其事,非常认真地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药来,递给想想,说:「不管你经期正不正常,但如果已经有了男朋友,对方又没有避孕的习惯措施,那我觉得你至少要吃个药,不能老是碰运气。」
「吃药?」瞪大了眼睛,想想一脸茫然,接过药盒一看,差点没傻眼,那居然是一整盒的避孕药。
小阿姨说这不是那种事後才吃的,它主要的功能除了避孕,还有调整女性经期的效果,基於命只有一条的立场,她通常会选择这种价钱较高,但没有副作用的品牌。把药递给想想,她说:「不要那麽大惊小怪,有备无患,反正你乖乖地吃就对了,每天花十秒钟吃一颗药,可以省下你以後无数的麻烦。」
「会有什麽麻烦?」她哭笑不得,想跟小阿姨说,这一切担心未免过早,她知道自己对谢永然有感觉,但人家可从没正式表态过,在只有暧昧的时候,八字都还没有一撇,手没牵、嘴没亲,这麽快就开始吃避孕药?
「你知道我跟你妈差了几岁吗?」小阿姨说着,坐在想想的旁边,拍拍她的肩膀,忽然说了起来:「虽然说好像有点小题大作,不过这种事很难讲,谁也不知道爱情在下一秒钟会变成什麽鬼样子。你可能以为自己现在很冷静,还很有自制力,但你又怎麽能保证自己接下来会不会失控?就因为这样,所以做为一个你的长辈,我认为最好的方式,绝对不是盘问你、阻止你,甚至禁止你做什麽,反而应该是给你一些正确的观念,不要让你犯错。」
「这跟你,还有我妈的年纪,有什麽关系吗?」想想问。
「当然有关系。」小阿姨笑着说:「别人只有一个妈,我有两个。因为你妈妈,也就是我大姊,她足足比我年长了十四岁,这要是在满清时代,十四岁都可以生女儿了。所以我从小到大,你外婆没空管我的时候,就全都是你妈在照料。」
「她给你的全都是压抑?」
「你很聪明。」小阿姨笑着点头,说:「我国中二年级的时候交第一个男朋友;把我的处女给了高中二年级时的同班同学;高三那年第一次怀孕。这三件事都让我被大姊打得半死,怀孕那次,还是她拉着我去医院堕胎的,说什麽这种事会让爸妈的脸丢光,而且没人能负责得起。现在想想也对,是真的没人能负责,因为一听我说怀孕,那个男生居然立刻就跟我分手了,把关系撇得很乾净,完全不愿承担,全世界都知道堕胎是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我傻呼呼地还坚持着想生下来。」
「那後来呢?」
「那来我学乖了,要做什麽事之前,最好先有充足的准备,免得让自己重蹈覆辙。但同时我也发现,待在那个乡下地方,就只会永远都被当成小孩,每个人都给我保护,却也给我限制。所以,从拿完小孩的那天起,我就下了个决心,一定要离开那个地方。
不过一个人在台北,免不了还是跌跌撞撞,这中间我遇到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遇到好人的时候,我会充满感激;遇到坏人的时候,我会赶快逃走,或者想办法抵抗。人生没有什麽大不了的,只要你放得开也看得开。所以之前你在学校发生了那些事,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怪你,因为很久以前,我刚到这里时,也曾经遇到和你类似的事,那时我自己偷偷办了休学,反正你外婆不识字,我光明正大地拿休学申请书回去给她签名,骗她说那是奖学金的申请,她高兴都还来不及。」
「这太夸张了吧?」瞪大眼睛,想想一直以为小阿姨只是个豁达而开朗的人,虽然有点迷糊,但总还不至於这麽离经叛道。
「如果你现在跟我点头承认,说晚上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男朋友,而且你们已经上过床,甚至拿过小孩,坦白讲,我也不会觉得意外,毕竟你们都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了,有这方面的好奇或慾望也很正常。」说着,她把搁在床上的药盒拿起来,又塞给想想,说:「所以,除非你真的能够冷静地搞清楚,那个男人究竟适不适合成为你孩子的爸爸,否则,最好还是乖乖按时吃药,吃完药再上床会好一点。」笑着,小阿姨站起了身,准备走出去。
「阿姨,」结果想想却忽然叫住了她,四目交投了片刻,她问:「除了做爱之外,爱情里还有什麽?或者说,要有什麽条件,爱情才叫做爱情?」
「条件?」哑然失笑,小阿姨摇头说:「这不是数学或物理公式耶,满足什麽条件之後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运算,这种理论在爱情里是行不通的。」
「那我怎麽知道这个男人值不值得让我为他这样吃药?」说着,她拿起了手上的药盒。
「哪,你可以这样想,这个人值得你为他做些什麽?如果要谈付出,你可以付出到什麽程度?而换过来想也一样。如果你们知道自己可以为对方义无反顾去做些什麽,就算得罪全世界,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那我想这应该就是爱情了。」小阿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