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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年的时间,从没想过要离开,谢永然环顾着这家小修配厂。不算很大的地方,但该有的工具几乎都有,遇到真正处理不来的,就交给其他更具规模的车厂去代工。
当初有很多机具都是二手的,一切只求先有再说,虽然老旧,不过他总是细心保养,这些年来也不需要怎麽汰换。靠墙边的那排货架,现在堆满了轮胎跟机油罐子,那架子当初还是他跟阿辽两个人,胼手胝足,自己裁切木板钉成的。
从感化院出来时,孑然一身,充满茫然,根本不知道何去何从。再回西门町,虽然还有不少认识的人可以投靠,但他却百般不愿。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可偏偏那些回忆却都让人不堪回首品味。在西门町闲走,看到的全是逛街人潮,每个人都光鲜亮丽的模样,经过一家又一家缤纷亮丽的商店。没有动心,他知道这些都是表象,他认识的西门町不是这样子的。
从捷运站出口附近逛过去,走到西宁南路一带,往事历历在目,但街道却已经跟以前略有不同,他甚至找不到当年车子撞上的那根柱子。正犹豫着该何去何从时,後面有人叫住他,那是阿辽。
余叔死後,整个西门町乱了好一阵子,警方大力扫荡的结果,让这儿呈现了一段时间的真空状态,没有一个帮派愿意插手进来,一直过了大半年,当初的漏网之鱼们才又开始活跃,也开始陆续产生了一些新的小帮派。这些小帮派有的靠自己混地盘,有的则依附其他更大的帮派,余叔以前有个手下,大家都叫他政哥,这个人谢永然也还记得,是个很讲义气,重视江湖规矩的人物,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又将余叔以前的手下慢慢找回来,再度重操旧业。
阿辽说我们这种人就跟蟑螂一样,见不得光,但下水道也没什麽不好,有本事的人就能活得很好,而且一旦习惯这种日子,反而会受不了地面上的阳光。他问谢永然之後有什麽打算,如果没有,不如回来跟政哥。
但谢永然婉拒了,这是余叔说过的,你跟什麽样的人在一起,会跟着变成什麽样的人。当年余叔不让他跟这些人搅和在一起,现在当然也不会希望在天上还看到这种事发生。可是不跟着阿辽他们,自己又能怎样?算是尽一点故旧之谊,请吃一碗路边的排骨饭,阿辽忽然想起,他说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去见政哥一面,有些当初余叔遗留下来的东西,应该让谢永然带走。
而这一去才知道,那些遗物可不只是什麽零碎的小东西,却是一辆EVO,还有一笔钱。政哥说这些东西当初警察没抄走,现在理当由谢永然来继承,他始终不自作主张地处理掉,就是在等这一天,要物归原主。於是,靠着这些,他有了现在。
以前他这麽走来,那以後呢?他要朝何处走去?苦笑了一下,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需要考虑未来的时候。他太习惯活在虚无的世界里,总以为自己是不会离开西门町的,这里应有尽有,而且完全不必考虑什麽希望或未来的问题。长久以来,他早死了这心了,像自己这样的人,能有什麽希望与未来可言?他一向只求平静、简单,满足在这小小的世界里,本本分分地,多活一天是一天就好。
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了,而那个有绿树、小溪与田野的憧憬又太遥远,自己能怎麽办呢?点了一根香菸,看着一片寂静的车厂,很认真地思考着徐董的提议。这个人在谢永然的观点里,始终都只是个不重要的人物。当初因为大季的关系,他接触了这些喜欢在山道上竞速的人,甚至自己也成为其中之一。其实每次赛车,赚到的钱大部分都让大季拿走了,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但却从来都不以为意,毕竟自己参加比赛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钱。第一次以极快速冲刺在阳金公路上时,没去理会其他的车辆,他彷佛又回到余叔死去的那一晚,但自己握着的是EVO的方向盘,当初如果是开这辆车,就没有任何人能拦下他,余叔也就可以顺利脱身了。他那时视线直盯着前方,手脚都呈现本能反应般的自然与迅速,往事随着一盏盏路灯晃眼而过,车速出奇地快,第一次与人竞速,就成为第一辆抵达终点的车。
从那次之後,只要有人约,大季一定答应,并相挽谢永然出马;他几乎没拒绝过,因为每一次在路上忘我地往前疾驰时,脑海中都会闪过回忆的片段,而每一回,他还没抵达终点,回忆里的画面就已经停格在余叔中枪身亡的那一幕。他从没比那更快过。曾有一次,徐董问过他,疾速狂飙时,通常都想些什麽,那时他没把心事说出来,因为这是个只属於自己的秘密;但现在,他对话的人是自己,他必须对自己坦承。
所以他怀疑,自己恐怕是永远也走不出去了。当那一天,徐董最後对说他那句话时,他心里想的是:是呀,我对车子真的没有梦想。梦想是留给对未来还抱有希望的人的,对谢永然而言,梦想则属於太虚妄的名词。西门町里什麽都有,人生百态不断上演又谢幕,在这里混迹的人,很难去抱持什麽样的梦想。他喜欢这个世界,因为这里处在一种既饱满而又虚无的矛盾中,他从饱满的那一面去感觉到自己还在呼吸,又从虚无的那一面看见自己的内在。
徐董说这件事他是急也不急,急者,是因为人生苦短;而不急,是他无法左右谢永然的决定,谢永然一天不决定,他就只好又拖一天,所以想急也急不来,只能乾等。是带着感谢的,没想到这个有钱的暴发户居然会有如此赏脸的一天。谢永然叹了口气,他可从没想过自己会需要跟徐董这样的人合作,长久以来,这个大季口中的「有钱的死凯子」根本就不懂真正的山道竞速究竟需要些什麽技巧,他当然也不认识谢永然,不会知道他之所以能永远跑在最前面,是因为他根本没在跟任何人竞争,唯一他需要超越的,只有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而已。
於是最後他放弃了,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让人感到厌烦与疲倦。把香菸熄掉後,他决定回家睡觉。星期天的下午,认识的每个人都忙於营生,反而是他的车厂休息。大季应该在戏院一带鬼混,小季去摆摊,而伤口渐癒的想想有经济上的压力,虽然左手还不太利便,但却也已经回到糖果店上班了。
一想到那个女孩,他忽然胸口一热,站起身来,看着EVO後车门上的莲花图案,想起当年感化院大门口边的莲花池,那洁净而屹立在淤泥水潭中的莲花,又对比於这个终於走进了西门町,但还有着清澈眼神的女孩,怔然许久。
「你曾经想过,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吗?」在北海岸说故事的那一晚,他讶异於自己难得的情绪失控,急忙忙把眼泪给擦了,那时,想想什麽也没说,却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相陪着安静了许久。而他们最後要上车离开前,想想是这麽问的。
「这麽虚无的人生,还能有什麽家?」谢永然当时这麽说。
「没错,很难有个真正的家。」点点头,想想忽然笑着,像在开玩笑一样地对他说:「不过没有家也没关系,你就来跟我在一起好了,反正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她笑得很甜,说得很轻,但却让谢永然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