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小学之前,所谓的家庭,给我的印象就是拳打脚踢,还有我妈的哭声。那时候不太懂,到底为什麽他们要经常吵架打架,我爸很少在家,但是一回来就是那样。我妈都说我是垃圾,是个多出来的东西,如果不是我,她就不必过这种日子。」先点了一根菸,拉开易开罐的拉环,喝口啤酒後,谢永然才开口说话。他说这些话时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哪里,往前看去是黑茫茫一片,只有浪潮声不绝於耳,夜空清朗,北海岸,一抬头是满天星斗。从修配厂出来,谢永然开着车,风驰电掣地冲上了阳金公路,分明是不赶时间的,但今晚他很想追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影子,一道好大好大,笼罩了他好久好久的影子。
想想很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看着谢永然灵活操控着这辆车,巨大的涡轮引擎声响划过山路上一个又一个弯道,最後行经那段近乎笔直的长直线,冲到与省道交会的便利商店,时间用得很少,如果这是一场竞速,他应该没有任何对手追得上来。不过对谢永然自己而言,今天他又输了。
「我们以前住在土城,一条紧邻菜市场的小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房子很矮,两层楼的小房子,而且还是租的。我爸跑得不见人影时,遇到房东来收租,我妈会很生气地骂人,还说要钱没有,不然陪他睡一次来抵,这招很好用,每次都把那个房东吓跑。我小时候不懂,还以为这句话真有什麽魔力。」他自己笑了起来,又说:「我妈如果不生气的话,其实是个还不错的人,对我也很好,会给我买点糖果或玩具,不过那当然得是她有一点零钱的时候。真的,我到现在偶而都还会想起她,在感化院的时候更是。那时有个牧师,问我有没有可以联络的家人,或者想联络的家人,我说了我妈的名字,托他们去找,但可惜没下文,不知道是没找着呢,还是她根本就不想见我。我猜她会不想见我,是因为一旦看到我的样子,可能会让她想起我老爸,想起那段逼得她非得逃走的恐怖日子。
我爸是个吸毒的,虽然除了吸毒,他没做过什麽天大的坏事。但就是因为吸毒,所以他也无法正常工作,又喜欢赌,家里那点收入根本不够他用。要不到钱就会打人,我妈就是这样被他打跑的。那天晚上,很晚很晚了,我本来已经睡着,但是却听到楼下的打闹声,下去一看,整个屋子里的一切全都毁了,我爸抓着我妈的头,用力朝着冰箱撞过去,整个冰箱门都凹了,他满身酒味,随手抓起什麽就朝着我妈的身上打,一直打到我妈满身是血了还不肯停下来。那天我吓坏了,还尿尿在裤子里,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隔天我妈就不见了。我爸用脚踹我的头,把我踹醒,问我知不知道妈妈去哪里,我摇头,才知道这次真的糟糕了。
後来我们搬家,我上小学,就在万华的南机场夜市那一带。我爸还是在赌,还是在吸毒,不过他偶而会帮人家照顾摊位,总算有一点微薄的收入,然而这些钱他还是会花在自己身上,而我就常常没饭吃,饿着肚子看同学吃午餐。他们的营养午餐我吃不起,就假装自己有家人来送便当,但其实都躲在校园的花圃附近,等别人吃饱了,我才会回教室。」烧完了一根菸,谢永然跟着又点一根,但他只吸了一口,却就停了下来。
「如果我有什麽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这大概就是我最与众不同的所在了。」苦笑着,他说:「人家有新衣服穿,我没有;有饭吃,下课可以去买饮料,我只能每天喝饮水机里的免费白开水喝到饱。小朋友放学後会去补习才艺,而我则在操场跑步,我跑步,不是因为我喜欢运动,而是因为跑步不必花钱,又可以不用早早回去,万一回去遇到我爸,他心情不好也照样会揍我,不需要任何理由。
好像是小学二年级吧,无心插柳,我居然在运动会的短跑比赛拿了第一名,那次我开心地拿了奖牌跟书店的礼券回去,我爸问我能不能拿礼券去换现金,我说不行,他气得把奖牌砸了,礼券也直接就撕了。」
「你应该要报警的。」想想在旁边忍不住说。
「报警?别傻了。」他笑了笑,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家连电话都没有,而且当然也没这个胆子。「不过我爸那时候有个朋友,很常来我们家,他每次看到我,都会偷偷塞一点零用钱给我。」
「是余叔吗?」
「你怎麽知道?」露出诧异的表情,谢永然问。
「猜的。」想想没说出胡子曾经告诉过她的那些,毕竟这攸关谢永然的隐私。
「那你倒是很能猜,一猜就中。余叔那时候也只是个小混混,不过跟我爸交情还不错。我後来才知道,他自己也是个小药头,卖些毒品给年轻人。不过他倒是从来不提供给我爸,顶多只是拿点生活费给我们。当然,这些钱最後的去向也不用说了。
我爸被抓过几次,每次都送勒戒,他在勒戒的时候,余叔就会帮我送饭。老实说,我还挺喜欢我爸被抓的,至少我就有正常的三餐了,而且余叔知道我喜欢车子,还常常偷买玩具车给我。不过他也不敢买得太张扬,都只能送些小车子,但後来我才知道,其实那些更贵,都是日本制的。
那样的生活比起以前在土城,总算是好一点。余叔常劝我爸,把毒戒了,重新找个工作,甚至再娶个女人,生活正常点,小孩子的环境也会好一些。但是这些都是耳边风,我爸从来也没听进去过,他照样不晓得忙些什麽,一发脾气就找人揍,以前有我妈挡着,现在可好,我是他唯一的出气筒。有一次他大概是赌输了,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也不罗唆,把我从床上踹下来,打了一顿之後,用塑胶绳綑绑着,就丢在厨房的地板上。那天晚上我至少看到十几只蟑螂从我身上爬过去,有的甚至爬过我的脸。不管我怎麽哭、怎麽叫,他就是完全不理我,自己躺在床上睡觉。」
「那後来呢?」不是急着想听到更多这类的往事,反而是不忍再耳闻下去,想想问他:「你爸後来怎麽样了?」
「死了呀,终於死了。」有种松了口气的舒坦,谢永然说:「他是死在监狱里的。我记得他被抓的前一天,因为身上又没钱了,而毒瘾又犯了,所以心情很不好,带着我去夜市乱逛,可能以为那些店家看到我这样的小孩,会起一点同情心,愿意请我们吃点东西的。但是却没有,每个商家早就不敢跟他打交道了,这个人脾气太大,动不动就翻脸翻桌,谁敢跟他往来?我饿着肚子,陪他走了一圈又一圈,什麽也没得吃。那时我们走过一家小玩具店,卖的都是些粗制滥造的便宜货,我忽然看到一辆遥控车,很漂亮的银色跑车。现在回想,其实也应该不会太贵,顶多几百块钱吧。」
「他没有钱买给你吧?」
「当然没有,而且不但没有买,他忽然还发起脾气来,就在夜市里,一连打我十几个耳光,打得我连鼻血都流出来。附近店家的人出来劝,他反而更火大,拉着我要走。我知道一回去就死定了,所以赖在地上不肯动,结果却被他硬生生给拖了回去。
一回到家,他抓起板凳就往我身上砸,打得我头破血流,到处爬到处躲,最後他像疯了一样,拿着一卷铁线,把我手脚全都捆了起来,像人家路边绑广告旗子那样,非常结实地捆起来,我到现在这麽大了,看到有人在路边绑旗帜时,都还忍不住会想到那一幕。他绑了我以後,又打了一顿,打得不过瘾,就从厨房拿了刀,说要去找刚刚那些劝阻他的人,还要顺便杀了那家玩具店的全家人。」
「结果呢?」听得心惊胆颤,想想问。
「结果就是他一个人也没杀到,却被警察给抓了。而他也真够意思的,居然不告诉警察,说家里躺着一个被他用铁线捆起来的儿子,结果我被绑了三天,连屎尿都只能就地解决,而且完全没吃饭也没喝水。要不是後来余叔出现,我看我大概就死了吧。哪,你别看我现在还能笑着说这些,就以为那其实也没什麽,光看我对这麽多年前的往事,都还能巨细靡遗地记得,就知道那个阴影对我而言有多深,真的,当时我真的吓死了。
我爸一入狱,没多久就暴毙了。我不知道死因是什麽,也完全不想追究,反正就从他宣判入狱的那天起,我知道噩梦终於过完了。」谢永然说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故事,说完後,他才又喝了一口啤酒,转头看看想想,问她:「我的个性会变成现在这样,这段童年往事有至少一半的原因。我选择孤立自己,是因为我不相信别人,我的父母都可以这样对我了,那其他人还有什麽值得相信的?如果有血脉相承的亲情关系都可以是这样了,那人跟人之间还剩下什麽感情是真的?」
「一定有一些是真的,真的,你相信我。」而想想说。
夜已经很深,晚风凉,穿着外套的想想并不感到寒意,而刚喝完第二罐啤酒的谢永然也完全不在意。坐在堤岸边,他叼在嘴上的香菸得费上好大劲才能点着,但就跟刚刚一样,只抽一了一口又停了下来。
「你知道余叔的多少事?」他问想想。
「一点点,胡子有告诉过我。」
点个头,谢永然说:「我从来西门町的第一天就认识胡子了,说是他看着我长大的也不为过。第一次来西门町的时候,对什麽都感到新鲜,那时的西门町很杂乱,还没改建。余叔也还只是个在万华卖药的小药头,不过他野心很大,眼光也远。我跟着他以後,才晓得他不是以前我以为的那个好心的叔叔而已。
一边卖药,他一边认识更多的人,到处套交情、拉关系,扩大自己的势力,才没几年,我刚上国中不久,他就已经是个可以插手西门町大小事的人物了。那时他很威风,手下有一大票人,不过他还是在卖药,这个本业可是从来没有放弃过。」
「你就变成老大的乾儿子了吗?」
「我也不知道这该怎麽算。」谢永然笑着说:「我爸还在的时候,他很常来我家,对我很好,余叔说他不结婚,也没自己的小孩,但如果有,他希望儿子可以跟我一样。其实跟我一样有什麽好?成绩不好,人缘也差,在学校根本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简直糟糕透了。我爸不在以後,他就让我跟着他,还是在万华,还是在西门町,但日子却整个改观了。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的,有些年纪比我稍微大一点点的小孩,他们忽然很常找我,跟我玩在一起。有的人那时候就会开车了,也教我学开车。那阵子我根本不去学校,每天只跟大家混在一起。说真的,我很开心,因为终於有朋友了。
不过余叔知道後却很不高兴,他说这些人都是废物,都是用滤网滤过以後所剩下来的渣,他们没本事闯自己的名堂,只能靠着这种方式攀关系,还叫我少跟他们来往。我那时候觉得很奇怪,也觉得不爽,为什麽不行呢?这些人跟我在一起,又不会要我出钱请他们吃喝,他们有些人也吸毒,而且不是什麽安非他命之类的,几乎都是古柯硷或海洛英那种层级比较高的毒品,可是他们也没找我一起呀。况且,余叔自己不就是药头出身?他何必瞧不起这些人?」
「这你问过他吗?」
「问过,而且问得很直接。」谢永然点头,他说:「我当时就这样去问余叔,本来以为他会很不高兴,甚至打我一顿的,没想到他居然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为我好,他说要跟有用的人当朋友,自己才会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你跟什麽样的人在一起,自己就会变成什麽样的人。他禁止我跟那些人往来,不只是因为他们的素行不良而已,更重要的,是他把我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也就会把我当成亲生儿子管教。」说到这里,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也沉默了好久好久,谢永然低着头,看着眼前的黑暗中的海潮,而想想虽然没有足够的光线照明,却隐约感觉谢永然的眼眶很湿润。
「他说:『既然你喜欢车子,好,那我就给你车子,你有自己的车,就不用跟那些猪朋狗友混在一起。』所以他带我去日本,去看真正的赛车,去看那些台湾根本没有的车款,余叔自己也是个喜欢车子的人,他说这是他最早最早开始欣赏我的原因,因为这个小孩对什麽玩具都没兴趣,就只爱车子。你知道小莲是怎麽来的吗?那时候我们在日本,看到这款车的比赛,余叔问我喜不喜欢,我点头,说可是这个带不回去,他说这问题一点都不是问题。结果我们回台湾之後,又过没多久,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家门口就停了这辆车。」
「真的从日本带回来了?」想想咋舌。
「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余叔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会给我儿子所有一切最好的,就算你不是我亲生的,也从没喊过我一声「爸」,但我说你是我儿子,你就是我儿子。』这话我到现在都忘不掉。把车给我後,他自己教我开,又找人帮忙改装,真的让我跟那些原本的朋友分隔开来,我每天都要去摸摸车子,一天不碰它就会睡不着。
不过这种日子也没多久,後来发生了那些事,余叔死了,车子也不见了。一直到我从感化院出来,正在想着该怎麽找工作,有一天遇到阿辽,他就是我以前那些烂朋友当中的一个,他说余叔死了以後,有些剩下的东西要我来处理,其中就包括了这部车,还有一笔钱。」
听完,想想点头,说:「所以余叔就算过世了,但他留下来给你的,全都是你後来重新出发时,非常实际所需的。」
「他给了我很多,但我却亏欠他,而且是永远也还不了的。」
「比如说?」
「没有比如,全部都是。他从来不曾要求过我什麽,余叔从头到尾都对我很好,比对亲生儿子还好,他做这样事业的人,根本不敢有家庭。所以常说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听到我喊他一声『爸爸』,但我却没喊,一次也没喊过。」
「为什麽不喊?」
「或许在我所有的记忆中,『父亲』是个无比肮脏污秽,非常低贱的名词吧?余叔对我太好,我如果喊他一声爸爸,岂不等於侮辱了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即使我每次都忍不住很想这样叫他了,但却始终叫不出口。一直到那天晚上,西门町大乱,我开着他的车去接他。他一上来,不是说要赶快走,却反而叫我马上下车,说我根本不应该来,太危险,会被卷进去。但是我怎麽可以自己走?踩着油门,我真的在西门町到处乱冲,拼了命的,只想把这个比我亲生父亲更重要的人救出来。
可是没办法,警察已经拉了鸡爪钉,每个路口都有,根本冲不过去,而且那不是我的EVO,性能差得太远,完全不是我所习惯的车子。最後车胎破了,警察开枪了,余叔死了。」说着,他的声音暗了下去,「看到警察把枪对着我们时,我发起狠来要撞过去,可是余叔却扯着我的手,拉偏了方向盘,车头撞上路边的柱子,同时警察也朝我们开枪。余叔最後对我说的还是那句话,他说:『要死就让老爸一个人死,不可以拖儿子下水。』你知道我看着他头上那个弹孔里开始有血冒出来,余叔瞪着眼睛,趴在我身上时,我心里最想喊的是什麽吗?」说着,有眼泪滴了下来,就滴在想想的手背上,谢永然从不曾有过的真情流露,他的声音很低沉,哽咽的声音说:「我只想喊一声他最想听到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