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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隐约中,似乎一直有人在说话,或者经过旁边,但她却没办法睁开眼睛来看清楚。身体的疲倦已经到了极点,那是每一个细胞都绷到最紧之後,所迸散出来极为强烈的疲倦感,逼得她非得这样躺着休息。但要真能睡着就好了,偏偏就像这样,五官似有所闻,然而却无法提起精神来,真正地好好看看四周。
那时的最後,她满身是血地离开後侧门,还没走出长巷,迎面看到的是谢永然跟小季,还有停在巷口的小莲,他们不知何时,早就已经在巷口了,可是却迟迟没有进来解救她,只是在那边看着,直到最後,小季才惊慌地跑过来,把想想搂在怀里,扶着她往车子走过去,而谢永然则往长巷里去,挡住了那群想追出来的家伙。据说谢永然走过去时,对这个被毁容的女孩只看了一眼,根本不把当她一回事,而他挡下追兵时,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做了一个动作,就让这些人逃得比谁都快。
「他说了什麽?做了什麽?」等想想终於睡醒,但还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时,小季用充满崇拜的口气说着,可是面对想想这问题,她却又卖关子,「这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免得待会又吓昏了。」
「怎麽可能?」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想想很想知道,谢永然到底怎麽样了。
「他问那些人,那盆泼在你身上的尿是谁的。那个阿宽呀,平常跩得跟什麽一样,结果被永然哥一脚,朝他老二踹过去,然後抓起地上的砖块,从他头上猛敲……」
「够了够了……」想想勉强举起手来,果然这种事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小季告诉她,这班上不是所有人都跟阿鸭他们一夥,至少还是有些人不认同那样的作为,只是大家沉默惯了,遇到状况也不敢声张,或者挺身主持公道。中午的事发生後,就有同学偷偷传了讯息给小季,告诉她所有的状况,还叫她快点来学校。
「可是我睡到下午才醒,看到讯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叹口气,看看满身伤的想想,小季说:「可是你真的很勇敢,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人,很厉害,真的。永然哥说的没错,那时候我们在巷子口,我马上就要冲进去,可是他却拉着我,还说这只是个小场面,你一定会有办法解决,所以就叫我陪他站在那里,从头到尾,看着你们的冲突。」
「他这麽说?」想想有气无力地问。
「是呀,真是莫名奇妙!」小季嘟嘴。
自己一点也不想成为厉害的人哪。看着装修简陋的天花板,想想心里很清楚,这辈子应该就这一次了吧?那不是骨子里的勇敢呀,充其量只能算是狗急跳墙而已,谢永然可未免太高估她了吧?现在身上到处是伤,连下巴都有,一开口讲话或吃东西就痛。她暗自庆幸,还好小阿姨又带团出国了,一去就是好多天,否则这怎麽可能不被发现。然後她也又想,不晓得阿鸭怎麽样了?那一刀划得很深吗?该不会留下疤痕吧?要是会,那她这辈子岂不完了?而思绪延伸,又想:阿鸭的家人会怎麽样?是不是会告到学校来?这种事应该会让她们都被退学吧?这些问题让她觉得很头痛,但同时却也激起了一股不肯服输的意志,如果他们再来……
这是第一次,想想发现,原来自己还有要守护的一些什麽,那些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他们的曾经存在都是如此重要,不容被抹灭,也不能被侮辱,自己不可能永远都让小季保护着,有些时候,就是得要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问题才行。於是那种心情就与刚醒来时又不同了,在很短暂的片刻间而已,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成长了些,又明白了些,或许,谢永然就是在等她自己领悟这样的道理,所以当时才决定袖手旁观。
小季跟她哥虽然表面上说是住在一起,但事实上大季却很少出现在这小公寓里,他永远都有地方可以跑,三、五天才会回来一次。那天让谢永然带离学校後,在修配厂那个小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了一夜後,她就被小季带回家,一住又两三天。
这几天完全没去上学,也不知道学校的情形如何。想想一直很留意自己的手机,可是却没有接到任何电话,这场流血事件或许连校方都不知情吧?她感到讶异与狐疑,怎麽学校会如此放任学生呢?但小季说了,台湾哪,学校那麽多,能收得到学生就算不错了,像这种八流的私立高中,学生爱来不来又怎样,只要每个学期缴足学费,他们搞不好还希望学生都别来算了,这样还可以省点麻烦。
「既然这样,那你干嘛还要去浪费钱?你明明就不稀罕,也不需要那张文凭呀。」
「我也不想呀。」小季不屑地说:「在这种学校念三年,脑袋里面得到的东西还比不上你看一本八卦杂志。可是没办法,我哥叫我一定要读完。」
「为什麽?」
「每个人都有梦想吧,自己完成不了那个梦想时,就希望身边的自家人可以去完成,对不对?」小季无奈地说。大季的头脑不差,可是擅长的全是些投机取巧的事,要他乖乖地坐下来念书,那可比什麽都难。可是说也奇怪,他虽然对自己的课业一点都不放心上,但却非常关心妹妹的表现,虽然两人只相差一届,可是他俨然以长辈自居,以前总是不断压着妹妹做功课,简直要把人给逼疯了似的。
「结果呢?」听着就笑了,想想说她无法想像大季会有这种时候。
「好像是国二那年吧,有一次我也翻脸了,跟他打了一架。」小季也笑了,说:「那次打得很凶喔,我直接把椅子抓起来砸,他也很残忍,抓起电风扇就往我身上丢,结果最後他输了,被我打进了医院,头上还缝了好几针。我就跟他说呀,他妈的老娘我要是会读书,早就认真读了,做人就是要有一点自知之明啦,不行的话就早点放弃比较好,反正这世界那麽大,还怕没有出路吗?」
小季说她现在的工作只是暂时的,高中没混完之前,她只能做这样的零售工作,只要再过几年,等她年满十八岁,也存到了钱,以後要自己到国外跑单帮,一来可以去很多国家旅行,二来可以自己挑选货色,也不用再被人家剥削。
「到时候,我会把西门町所有卖首饰的全都赶出去,只准卖我找回来的东西。」她豪气万千地说。
「这麽霸道?」想想听得哑然失笑。
「没品味的东西应该丢进垃圾桶里,卖那些没品味的东西的人则都应该去死,所以他们都可以滚出去了,别玷污了西门町,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丑不啦叽的。以後这里卖的东西归我管,我会让西门町变得跟日本的原宿、表参道一样,成为全台北最有时尚感的年轻人专区。」说这话时,想想看见小季眼里有着闪动的光。
聊天时,小季一边还忙着卸妆,先把浏海夹起来,然後拿块化妆棉,沾着卸妆油,先在眼睛上面敷了一下,让假睫毛的黏胶软化,然後这才拔下来,跟着又拿一块新的化妆棉,沾另一种卸妆油,再慢慢将脸上的妆也卸掉,等话也讲完,妆也卸得差不多了,这才走进浴室去洗脸。卸妆油有两瓶,化妆棉要挑这种不易掉棉絮的,洗完脸之後还得擦乳液,这些都是小季刚刚聊着梦想时,还一边叙述的。想想从来不化妆,也没想过要学,以前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同年龄的人在脸上涂涂抹抹,她甚至连睫毛膏或眉笔都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这些零散的东西拿来看看,但很快就又失去了兴致,感觉上好像谢永然的车厂里,那些工具还比较有趣一点?
「想想,你以後要干嘛?」浴室里传来小季的声音。
「不知道耶,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怎麽了吗?」
「你名字叫做想想,可是怎麽什麽都不想咧?」笑着走出来,恢复成原本的容貌时,很明显地,小季的眼睛小了很多,眉毛也非常稀疏,而且脸上有着化妆後根本看不见的小雀斑。
「我现在只想要赶快找个打工,好存点钱吃饭。」无奈地苦笑,想想说。
「那不是问题,我说过了。」小季弹了一下手指,笑着说:「要不是你受了伤,应该多休息几天,其实工作老早帮你问好了。」
「真的?」又惊又喜,想想瞪大了眼。
「不过不是我找的,是永然哥帮你问的。」说着,小季把桌上那一堆卸妆的东西先挪开,又从化妆包里拿出一堆小工具,就叫想想去洗脸,等一下要帮她先试化个妆。
「改装车子应该会把全身都弄得很脏吧?还需要化妆吗?」
「谁跟你说要那麽苦命地去车厂上班的?把你这样的大美女放进修车厂,这叫做浪费,会天打雷劈的。」小季一边笑,一边拍了想想的屁股一下,说:「快点,我迫不及待想把你变成西门町里最漂亮的小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