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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会这样玩呢,阿然?什麽事不能我们自己人解决,却要报警?这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吗?」陪着蹲在旁边,黑色紧身上衣绷出纠结的肌肉,衣服颜色也衬托得他脖子上很粗的金项链更加显眼。平头的男子手上挟着香菸,一派轻松地说话,而谢永然没有回答,他躺在装着四个小轮子的长方形木板上,这块滑轮木板是他检修底盘时的好工具。
「你也别这样,以後有事的话,随时打个电话,大家都可以帮忙嘛。都跟同一个老大,一家人,别这麽客气呀。」平头男子又说:「政哥也说过了,你只要点个头,以後峨眉街还是你的。大季他们兄妹不都在峨眉街讨生活?你也刚好可以罩着他们嘛。」
「大季跟你们跟同一个老大,但是我没有。」小滑轮推了出来,还躺在上面,身上满是油污,谢永然说:「我老大已经死很久了。」
「余叔死很久了,可是政哥还在呀,你又不是不认识,对不对?」
「所以你说的老大,跟我说的老大根本就不同人。我没在外面混了,真的,连警察都相信我,为什麽你们反而不相信?我在这里修车,不偷也不抢,偶而跟人家出去跑一跑山路,赚的钱也是拿命去换的,没跟人家争过什麽。放过我吧,可以吗?」
「这麽说就是把我,把政哥当外人罗?就算不提政哥,至少你跟我也可以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吧?」平头男人板起了脸,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阿辽,你能混到今天,那是你有本事,也是你有心。可是我没心了,也早就没那本事了,真的。」谢永然说:「大季他们跟你,我很放心,但是你就别再找我谈这些了,好吗?拜托。」
叹口气,那个叫做阿辽的男人站起了身,正四处张望着要找地方熄菸,谢永然的上半身隐没在汽车底盘下,只露出了两条腿,他说:「菸蒂拿到外面去丢,以後再来这儿的话,上班时间,车厂里是禁菸的。」
夜深了,车厂里只剩下四盏老旧的日光灯管依旧亮着。从角落小办公室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安静地喝着。他很习惯这样,没有要开车出去的夜里,就不急着离开车厂,可以这麽悠闲地休息一下,那是他唯一的休闲。
不过今晚这罐啤酒却没有带来悠哉的乐趣,不知怎地,整天心情不宁,工作也不太顺利。他直接坐在地上,点了一根香菸。工作中时,厂区禁菸;下班之後,这里只剩他自己,当然也就随便点。今天在拆装引擎时,脑袋里一直想起一些画面,那些是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
那晚,他匆忙地赶往西门町,余叔上车时已经满身是血。惊慌中,才十七岁的谢永然双手颤抖不已。
「停车吧。」很简短的话,余叔本来就沙哑的声音更透着无力。
但他没依言停下,反而深吸一口气,推动排档杆,油门与离合器一踩一放,车子疾快窜出。不过尾随而来的警察也立刻发现,立刻通报外围的警网,进行围捕。危急中,不及细想,怎麽余叔会要他停车?应该叫他赶快走才对吧?
余叔是西门町靠近万华这边的老大,他赚钱的门路甚多,平常也挺照顾自己的手下。然而生意一广,跟别人的恩怨随即变多。西门町永远不缺卖药的,但大家都想卖药,价钱自然不会好看,一向都有稳定货源,不怕别人比价的余叔才会成为众矢之的,最後也在这门最有赚头的生意上惹来杀机。
无暇细想了,一个转弯,车尾真的有飙移的感觉。谢永然怎麽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这种当下,在这个从没想过要甩尾的路口,很本能地将方向盘一打到死,让一辆其实不是自己开惯的车也出现这般的特技。绕过了九十度直角的弯道时,他听到後面有警车撞上什麽的轰然大响与金属变形扭曲的尖锐声音。
这个过弯让他整个人精神全都来了,不比刚才的惶恐迷茫,也不若刚看见警察时的惊慌害怕,方向盘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还有轮胎激烈烧灼的刺耳声,都让他情绪迅速镇定下来。当初教他开车的就是余叔。虽然没有很好的驾驶技术,但余叔可是个标准的改装车迷,而他最得意的,就是训练出谢永然这样的车手。
「阿然,停车吧。」可是有气无力的余叔又说了一次时,原本好不容易才恢复镇定的谢永然却又疑惑了。
「走不掉的,你再往前冲,警察就会开枪了。」余叔说得没错,就在第二辆警车因为跟不上来而撞上路边的其他车辆後,第一声枪响传出,划破了台北的夜空,但却没击中车子。谢永然大吃一惊,油门踩得更用力,但可惜的是这次他们真的逃不掉,也没能躲开第二颗子弹,车子的钣金被打穿,虽然没击中身体,可是却让他心惊胆颤,手也跟着一偏,车轮先辗到警方预先拉好,横亘路面的鸡爪钉,高速下猛然爆胎後,车辆顿时失控,擦撞到路边的房屋墙壁,跟着就在他想扭回方向盘,继续逃命时,车子却不听使唤又撞上了电线杆,就在遭受剧烈撞击,觉得身体快被抛掷出去时,余叔忽然一把扯住自己,他张开双手将谢永然紧紧抓住,但自己却被严重变形的车身给卡住,就在那当下,几个警察追了上来,其中一个开枪,而余叔奋不顾身,把谢永然还瘦小的身体压倒,避开了攻击,结果自己的头部却中了一枪。
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出神地连手上的香菸烧完也不知不觉,那罐啤酒在失去低温後变得很难喝,他还在车厂里,几辆施工中的车辆如此安静。烤漆很漂亮,改装的部品每一样都要价不菲。但这些其实都是多余的,谢永然很清楚。有时候很一般的国民车都可以跑得赢百万名车,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当车手可以连命都不要时,他就会赢。叹口气,站起身来,拿了车钥匙,打开铁卷门,他把後车门上彩绘着漂亮而又带点神秘的莲花图案的车子开出来。或许今晚应该去安静地、不与人竞争地,独自走一趟阳金公路,稍微喘个气也好。
当年在感化院时,中庭有个小小的水池子,当中种植了一簇莲花。那时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花季时站在池边赏花。感化院的老师说,莲花是一种至为冰洁的花,从混浊的泥沼里生长而出,但却完全不染纤尘;做人就是应该要这样,你从哪里来,那是一回事,你以後要做怎样的人,则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时的他听得恍然,而现在车子刚开出中华路,准备转向高速公路的方向,待会要从剑潭过去,直接接上仰德大道。在等红灯时,他手撑着车门边,不断在想,自己能做这样的人吗?恐怕不行吧?无论过了再久,不管怎麽赎罪,他都不能忘记余叔替自己挡了一枪而死的事,那个人曾经这样照顾过我,但最後我却连救他离开的能力都没有。我还做怎样的人?像莲花一样?这可能吗?苦笑了一下,谢永然心里想,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吗?西门町里会有吗?
绿灯了,但车子却没动,引来後面不耐烦的催促喇叭声。谢永然忽然愣住了一下,因为他想到那个不该属於西门町,却又在西门町里与他认识,叫做想想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