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否认那个故事,但也不承认全都是真实的。谢永然点了香菸,他只说了一句:「不懂事的时候会觉得那样好像表示自己比别人行。」
「那懂事之後呢?」小季立刻跟着问。
「懂事之後就会知道原来以前很不懂事。」有点拗口,但从谢永然的眼里可以看得出来,这就是拐着弯在骂小季。
客人一波一波地来,晚上七点过後,一直持续到十点半左右,几乎没有中断过。想想打了一通电话给小阿姨,知会了一声,说今天会晚点回家。眼见得小季正忙,谢永然伸个懒腰,却问想想要不要吃点什麽东西。
「大季、小季都不错,虽然一个卖药,一个卖耳环、戒指,都算不上什麽正经像样的事,但那是每个人自己选择的路,谁也无可厚非,不过你自己要斟酌。」
「斟酌什麽?」
「斟酌着要不要跟他们走那麽近呀,」他看了想想一眼,又看盐酥鸡摊子的老板正忙着干活,说:「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世界,不要站错边了。就像这里,西门町其实是两面的,你大多数时候,会跟一般人一样,只看见平常那一面;但大季他们兄妹俩则是在两面之间游移不定,来来去去的。他们适合这样过日子,你未必适合。第一次碰面,跟你不熟,本来没必要说这些,但我觉得最好还是提醒你一下,免得日後有任何麻烦时,你也被牵连进去。」
「那你呢?」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问谢永然。
「我无所谓。」而他耸个肩。
买了食物,但却没有走回小季的摊位去,就在路边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西门町的另外那一面长什麽样子?」想想又问。
吃着盐酥鸡,谢永然手上还拿着一杯果汁,一边吃喝,一边说:「跟表面上看到的一样,但骨子里却不同。对很多人来说,西门町是花花世界,但是在我看来,这里却什麽也没有。除了虚伪的脸孔、荒谬的故事,剩下的就是没表情的霓虹灯,跟钱、钱,还有钱,这样而已,非常肤浅,也完全看不见意义,那就是它另一面的样子。但是我爱这里,非常爱,因为这里刚好符合我的需要。」
「你需要钱?」想想不懂地问。
「我需要的是那种什麽都没有的感觉。」而他说。
这让人很不懂,怎样的感觉叫做「什麽都没有」?或者,得要经历过怎样的遭遇,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刷洗着书包时,想想满脑子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谢永然看来很年轻,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吧?关於这个人的故事,已经听小季夸大其辞地说过一遍,那根本就只是个不良少年的故事而已不是?要说真正嚐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才算得上是饱经风霜的话,那自己才真的是这样。可是想想看着手上这个湿淋淋,一挤压就从布料缝隙间迸出肥皂泡沫的书包,她怎麽也不觉得自己有像谢永然那样的心情或想法。
很晚了,当书包洗好,那些被美奶滋弄脏的课本或笔记也清理好,终於可以准备睡觉时,这才听到开门的声音。在旅行社上班的小阿姨,如果没有带团出国,往往就会像这样跟朋友出去鬼混整晚。她觉得庆幸,不然光是要交代自己身上的那件小洋装都是个难题。
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小阿姨大概喝了酒,步伐有点重,而且歪歪斜斜,在厨房似乎还碰倒了什麽,跟着就听到浴室的水声。想想已经关了灯,本来想假装已经熟睡,但没想到电话却响起,原来是小季。
「你真的睡着啦?我就知道,妈的都是我哥啦,很烦耶,一直叫我打给你。」小季大概还在西门町吧?听到有点吵杂的声音,她说:「我哥说要开车去北海岸兜风,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我就说你一定睡了,妈的他就不信……」拉拉杂杂地说了好半天,最後她才挂了电话。
当然不能去呀,这一去了,要是被小阿姨知道怎麽办?虽然平常小阿姨总是睡到早上八点才醒,那时想想早就出门上课去了,根本不会发现,但她可没这样的胆子。而她也又想,如果小季真的跟她哥去兜风了,那岂不是明天又要缺课了?她缺课是家常便饭,但自己怎麽办?小季拿着金属锉刀朝着那个同学的头上猛力一击,打得她头破血流,这件事难道不会带来任何麻烦吗?他们不敢找小季报复,但是总可能找到自己头上来吧?欺负季子翔不行,但欺负她颜想想可就简单了。
想到这里,忽然就真的了无睡意了,她睁开眼睛,又看着天花板,怔怔然出神许久,但脑海中却慢慢浮现出谢永然的脸。晚上,要赶捷运回来时,谢永然陪她走到六号出口附近,那时,想想问他,如果连在这麽五彩缤纷的世界里都还会觉得什麽都没有,那不然哪里才真的有什麽?
「不知道,但我倒是很想去看看那种小山、小溪,还有小村子,去感受一下有凉快的风从树林或竹林里吹过来的滋味。如果不是这种闷到满身汗的热风吹在脸上,可能会有点不同的感想吧?」谢永然说。在高楼林立,霓虹似锦的台北街头说这些,让人有种唐突的荒谬对比,说着,连谢永然自己都笑了出来。
「你看过那样的地方吗?」连绵起伏的小山峦,还有蜿蜒的溪水,以及阡陌交通间偶而出现的农家房舍,这在想想以前住的地方是很平常的风景,很恬静,很舒服,步调极为缓慢,但缺点则是想买个什麽东西,杂货店都在好远的地方。
「我在感化院的时候,有去做过社区服务,那时候在花莲看过。」他停下脚步,点了一根香菸,看看矗立在捷运站对面的汉中街派出所,那大概就是他当初遭逮捕时,被警察所带往的第一个地方吧?深有感触地,他说:「很酷喔,我在最不自由的时候,看到最自由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