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前往後各翻几页,思考着。「手册是根据年代编的?」
「大致如此,不确定我父亲在哪一年决定整理所有画作,前期的画年代可能交错,但後期的画倒是和时间顺序一致。」
「这幅画前後都是裸女系列,这个系列大多都是用姿势或无题为名,只有这幅画用人名。」锺爱珍说出脑子里的想法。
赵家姑侄两互看一眼,对锺爱珍的精明留下深刻印象。
赵经生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江城也是同样想法,认为Motoko就是那个模特儿的名字,他也是以此认定模特儿确有其人,不是虚构。」
「你们…不同意吗?」锺爱珍抬起头来看着两人。
「我觉得只凭一页几乎空白的纪录,理由太薄弱。」赵君仪坦白说道。
「难道…这本手册不可能经过窜改?例如,有人故意将这页里其他的东西消去?」
赵经生摇头:「手册是装订好的,没有撕扯过的痕迹,笔墨纪录的东西,怎麽消除?更何况这本手册,由祖母亲手传给姑姑,除了你和江城,没有给赵家以外的人看过,根本不可能被窜改。」
锺爱珍突然希望江城就在旁边,可以立刻将她祖父的笔记翻译完,找出里头的线索,她很确定这幅叫Motoko的画是存在的,就像她很确定赵波曾经送画给祖父,也很确定裸女不是虚构人物一样,或许是直觉,她就是知道这三个线索是相关的,只是必须彼此间的关联还没被找到而已。
「其实…」赵君仪犹豫地开口:「Motoko在其他画里出现过。」
她将手册往前翻阅,打开一页兰潭风景的画。「兰潭系列里出现人物的作品不多,这是其中一幅。」她的手指比向下方的俳句:「我没记错的话,江城是这麽翻译的:<fontface="标楷体">天明云开,山蝶翩翩飞舞,春天的Motoko笑了。</font>」
锺爱珍眯着眼看翻拍照片里那个渺小模糊,被蝴蝶包围的身影,她甚至看不出那是个男人或女人,她拿出笔记,记下江城手写的注记:「泛亚美术馆收藏?」
「那是一个北京藏家所创立的私人美术馆。」
北京。她在笔记旁注记。「还有其他和Motoko有关的画吗?」
另一幅大概也是差不多调调,人物模糊不清,江城是怎麽说的?兰潭时期的赵波学习着印象派画风,在锺爱珍看来那简直就是新印象派画风,接近毕沙罗的点彩画风,轮廓细节完全被抹去,近看只见光点,宛若抽象画,她怀疑即使面对原画也看不出究竟,但还是一一记下其他两幅和Motoko有关的画。
***
身後的丈夫发出沉睡的鼾声,她定神注视着墙上的素描版画。
房门外有着喧闹的电视和护理人员的吵杂声,但除了寂静,一切声响都进不了这个世界,只有枯寂萧条的世界。
<fontface="标楷体">这是我的心意,只是希望老师知道。</font>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房门被打开,她偏头看到正想到的人,以及他身边那个让她料想不到的人。
「妈?你怎麽还在?」锺爱珍惊讶地看着眼里似乎带着泪水的母亲。
李书平从来不是个快乐的人,笑容是她脸上最珍贵的表情,但是,锺爱珍却很少见到母亲如此悲哀的神情,多年来超出负荷地照顾着逐渐失去自理能力的丈夫,坚强扶养着三个孩子、伺候挑剔的婆婆,还得兼顾工作,李书平在孩子们心中就像个打不倒的勇者,他们时常忘记,这个个头娇小,仍旧发黑肤美的女人,活了一辈子,不敢放任自己享受一天想要的生活。
她从不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尤其是自己的孩子。
「你还好吧?」爱珍身边的赵经生语气关切地问。
李书平的眼神在两人间游移。
他急急地解释:「我和爱珍刚刚在木之艺廊谈点事,她说要过来这里,我顺便送她过来。」
她抿紧嘴点头,对女儿问道:「你和赵医生敲定画展的日期了吗?」
「还没有,在那之前…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後沟的房子也不见你回去打扫,成天不见人影,都忙些什麽呢?」
锺爱珍看着赵经生一眼,暗自希望他离开,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在母亲面前不自在的一面。
但赵经生自从一进房间,视线就固定在她母亲脸上,根本不理会她的暗示。
锺爱珍听见他跟母亲说:「那幅版画,李老师还喜欢吗?」
她母亲避开视线,落在颜色惨白的床单上,声音平板地回答:「太贵重了,我们承受不起,请赵医生收回吧。」
锺爱珍睁大眼睛,瞪着母亲:「妈,哪有让人收回礼物的道理?」
「爱珍说的对,画挂在那里也好几天,锺老师恐怕都习惯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那麽你派个人送帐单过来,我们跟你买吧。」李书平坚持道。
锺爱珍跳了起来。「那可是有编号的版画,你以为几千块就能买到呀?」
赵经生按住爱珍的手,脸色黯淡地说:「李老师何必跟我客气?我欠你的比区区一幅版画更多。」
「你不欠我什麽。」
他叹口气,转向锺爱珍:「我先走了,那幅画,就交给你们处理,不想要就烧掉吧。」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房门。
「妈,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怎样?对赵波的孙子来说,区区一幅版画算什麽?」
「无功不受禄。」李书平走向丈夫床前,轻抚他的额头,脸色和缓下来。
「你以前在学校不是很照顾赵经生吗?人家那是谢谢你,送幅版画给恩师有什麽了不起?应该送真画还差不多!」
李书平突然语气严厉地问:「赵医生跟你说了什麽?」
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引起母亲这麽激烈的反应,锺爱珍讶异地盯着她。
「他跟你说了什麽在学校被我照顾的事?」
原来是这句,她纳闷地反问:「赵经生有糖尿病,没办法上体育课,你把他抓到国文科办公室背古文,这不是事实吗?都二三十年了,人家还记得感激你,看看你是怎麽打发人家的?」
「他…没说别的?」
「还有什麽别的?」
「你们…很亲近吗?」李书平瞪着床单,轻声问。
锺爱珍偏头想了会,和赵经生才见过几次面,但在他身边却感觉特别放松,今天在他和市长的帮忙下所获得的成果,比她一个人无头苍蝇般翻箱倒柜了一个礼拜所得还多,她正希望可以跟他更「亲近」点呢!
「还好吧,我们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她暗暗得意自己还记得这句成语。
母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进门时来不即掩饰的哀伤也已抹去,回复锺爱珍最受不了的扑克脸。
「我听护士说你天天来看你爸?在会客时间以外的时间来访?」
「我哪有?」继而回想,自从回国以来,自己确实是天天来,至於时间嘛,她想来就来了,根本不理会会客时间这规定。
「你都来这里做什麽?」
锺爱珍自我防卫地说:「难道我不能来看自己的父亲吗?」转向酣睡着的父亲。「对吧,爸?哪有人不高兴女儿来看自己父亲的?」
「我不是不高兴,只是希望你遵守这里的规矩,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规矩?」又来了!她咬牙切齿地讥讽:「你什麽时候才会放弃叫我守规矩?我都三十几岁了,你应该明白我永远不会像哥和妹那样,乖乖地照你的心愿走吧?」
李书平摇摇头。「你像你爸,谁的话也不听,我从来就管不动你,只是要求你尊重一下别人,你到底有什麽理由非要晚上来看你爸不可?」
「我来…」她止住嘴,面对着自己的病源,她总不能坦白对母亲说她把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当心理医生,企图压下频频威胁着要发作的焦虑症吧?
「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他。」她闭上嘴。
李书平又用起教小学生的口气跟她说:「我不反对你天天来看你爸,只是希望你不要造成安养院的困扰。」
锺爱珍低下头,按耐住脾气,低语道:「知道了。」
「真的那麽闲,赶快把後沟的房子处理处理,你爸画展的事也该订一订,校长那边有些课可以让你去上,都几岁的人了,该积极点,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听着母亲重覆说着同样的话,锺爱珍的嘴巴乾涩,她极端渴望气味浓烈的薄荷菸,而不是纸张般无味的菸。
喔,去他的,等会出去她非得点根菸,管它有味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