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爱珍坐在面对着铜钟的茶馆二楼,向下看着几个背着紫荆女中书包的学生,共撑一把伞,亲昵地坐在台阶上,背靠着铜钟的大理石座,身後的牌碑以浑厚的楷书写着:自由之钟。
视线移向马路对面的火车站,试着回想紫荆市历史,自由之钟是为了什麽理由而立的?她怎麽想不起来?不管如何,自由之钟,真是好听的名字,下雨时,那碑和钟的建筑就像一个浮岛,刚从火车站出来的旅人和出入热闹商店的行人们来去匆匆,擦肩而过,没有人特别注意那几个放肆玩笑,身体几乎全湿的女学生们,她们就在自由之钟这个岛上,自外於这个世界,恣意畅快地笑闹着。
她不记得自己在山城里渡过的青春是否也如此狂妄快意,当时的她,一心反抗母亲和父亲,叛逆到私自决定从美术班转到普通中学,以她当时的成绩当然进不了紫荆女中,最後进入一个私立中学,大学以吊车尾成绩考进某个私立大学枯燥乏味的企管系,荒废学业嬉游四年後,还是决定走回艺术的道路,到法国进修艺术史。
江城问她为什麽受正规美术教育,最後却没选择创作,她当时记不得原因,现在却突然记起来了,那是叛逆,她想反抗希望她成为美术老师的母亲,也想反抗她越懂事就越看不起的父亲。
「锺小姐,抱歉让你久等了。」赵经生坐进她对面的位置,生皱的西装外套上有着深色的雨渍,眼镜镜片朦胧,让人看不透他的眼神。
迎接他的同时,锺爱珍意识到刚才竟然放任自己陷入回忆里,她咬住下唇,暗暗命令自己停止多愁善感的倾向,那些女学生、自由之钟或山城青春岁月什麽的,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是锺爱珍,顶尖的画商,只要找到赵波的画,她就会立刻离开这个让人生厌,发霉的山城,这个总对她有坏影响的地方!
「赵医生,你说过我们算是世交,以後就叫我爱珍吧。」
他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着镜片,温和地笑笑:「好,那你也别叫我赵医生。」
「你不是长我十几岁吗?就让我喊你赵大哥吧。」
他点点头,看起来是真心把她当家族友人,她一向就对年长的男人有莫大吸引力,尤其是将女人捧在手心呵护的温柔男人,处在竞争激烈的画商间,她虽然有不少敌人,但也有些一路走来默默支持她的异性朋友,她喜欢亲近能在经验或知识上让她学习的对象,就像她的指导教授,而这些人也不介意让她偶尔利用,顺便享受她心血来潮的陪伴,她不介意被批评,坦白说她能拥有今天的地位和评价,有一大半归功於这些「朋友」。
比起难以捉摸的江城,赵经生是个比较能够掌握的男人。
「你刚刚看什麽东西呢,我见你出了神?」他跟服务生点了壶高山茶,不急不缓地问。
「喔,我看的是那个钟。」她比向窗外。「自由之钟,很美的名字。」
「自由,是个很沉重的字眼。」他淡淡说。
「怎麽说?」
他比比对街的火车站。「六十年前,那个广场上,枪决了几百个异议份子,那些人就是为了『自由』而牺牲了生命。」
她彷佛记得这段山城历史,那是政府从日本人手里接下这个地方以後,人民对新政府的第一次起义,六十年前的旧事了,以前总听父亲…她摇摇头,强迫自己停止回忆。
「赵波好像画过旁边这条街。」她转移话题。
赵经生接收到她期望更题的讯息,顺着她的话说:「除了到日本学画那几年,我爷爷一生都留在紫荆市,我猜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角落没被他画过。」
「那感觉一定很妙,生活在从小就熟悉的画里头,你从来没想过到别的地方发展吗?」
他摇头。「念书时在台北待了七年,但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会回来这个山城。」他思考了下说:「我不习惯吵闹,也不喜欢混乱,山城的大小刚好,差不多一天可以逛遍的城市。」
「差不多一天可以逛遍的城市…这个形容还真恰当,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她撇嘴道。
他笑说:「你在国外大都市住久了,回来这个小山城,一定很不习惯吧?」
「有点。」她坦白说:「不过我的工作就是得跑来跑去,住在哪里对我来说差别不大。」
「多可惜呀,巴黎那麽美的城市。」他的手指在杯缘来回磨擦着。「你好歹也是个艺术家,怎麽能不停下脚步,看看每个城市美丽的角落?」
她皱起眉头:「谁跟你说我是艺术家的?我爸?」
「李书平老师常说起你。」
她讶异道:「我妈?你认识她?」话才说出口,她才想起赵经生是安养院的特约医生,他肯定常有机会见到母亲,讨论父亲病情。
但他却给了个不同的答案:「我曾经是李老师的学生,中学时候,受到她很多照顾。」
「喔?我以为她是很严格的老师,学生都怕她怕得要命。」
他摇头,「李老师对我特别好,因为…」他的眼神遥远,彷佛陷入回忆中。「我有先天性的糖尿病,很多活动没办法跟同学一起参加,个性又害羞,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懂了,我爸也有糖尿病,难怪她会特别照顾你,这是习惯吧。」
他笑笑:「是阿,她也是这麽跟我说的,中学三年,同学上体育课时,我就到国文教师办公室,跟着她念诗词文章,有时她会跟我聊聊家里三个孩子,所以我知道你小时候就很鬼灵精,讲话很小大人,宁愿听锺老师和那些艺术家朋友高谈阔论,不愿意跟同年龄小孩玩耍。」
她也笑了出来。「我爸那时把我带出门阿,总混到半夜以後才回家,所以我妈老是跟我爸生气。」
「我知道,她的气不容易消,每次遇上你们父女又让她生气时,隔天我就惨了,她会要我背又臭又长的古文,坐在一边闷闷的不理人。」
她大笑出声。「听起来很像我妈。」
他的笑容很真挚,轻轻摇头:「跟着李老师那三年,可以说是我最珍惜的青春记忆呢。」
「那麽你又怎麽会当上医生呢?」
他讽刺地笑笑:「因为我姓赵。」见她一脸不解,他解释道:「赵家後代,不是从政就是从医,讽刺的是,没有一个人搞艺术。」
她大表好奇。「真的吗?从小看赵波的画到大,家里常有艺术家往来看画,怎麽没有人想从事艺术创作呢?」
他耸耸肩。「爷爷出事以後,朋友学生们怕受到牵连,和赵家断绝往来,有些人甚至把写过的东西和画烧毁,家里长辈认为,是爷爷身为艺术家那一面,害他英年早逝,所以希望後代从商从政从医,就是不要碰艺术,免得像爷爷一样,怀抱着理想,不愿意屈就现实,白白牺牲生命。」
她想了下,赵波好像是在六十年前的起义事件里牺牲的,刚才赵经生提到「沉重的自由」时,说的或许就是赵波,她的眼神落到窗外的自由之钟,赵波,也是在那个广场上被枪决的人之一?
她的心头莫名一紧,这促使她决定结束闲聊时间,不让自己分心於这些枝枝节节无关紧要的历史,顺着他的最後一句话,她接着问:「说到从政…紫荆市市长赵君仪,是你的…」
「姑姑。」
「你之前跟我提过赵波留下一本手册,那手册归市长保管吗?」
他评估着她的问题,面露谨慎。「我爷爷的三个孩子里,只有姑姑对艺术比较有兴趣,所以,是的,手册由姑姑成立的一个文史工作室保管。」
「你应该从江城那里知道了,我正在找一幅赵波的画。」
他却讶异地看着她:「所以你後来还是去找江城了?我不知道找画的事,江城不会跟我说这些琐事。」
琐事?对江城那家伙来说,哪件事不是琐事?她忍住在赵经生面前翻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解释在祖父笔记里的发现。
听完以後,赵经生脸上浮现奇怪的表情。「赠画的事情本身并不稀奇,我虽然不记得爷爷的手册里曾经送过画给钟家,但是江城的推断却是可能的,手册里确实有几幅画不知去向,木之艺廊也确实应该帮忙找出那些画,稀奇的是…」他审度的眼光落在锺爱珍脸上,嘴角有个匪夷所思的微笑:「江城竟然愿意帮你。」
锺爱珍隐瞒和江城之间的交换条件,她跟赵经生不熟,也还没搞清楚这两个男人的关系,只有傻瓜才会一次将筹码全亮出来,换上妩媚的笑容,她用充满暧昧的声音回道:「你不觉得…我是很难让人拒绝的女人?」
赵经生微微蹙眉。「或许是我搞错了,但是江城对女人一向没什麽兴趣。」
锺爱珍在心里暗笑,那家伙不是没兴趣,而是「没反应」,他不是性无能就是…再次意识到谈论方向又偏了,跟赵经生这样的人在一起最大的缺点是,她会不知不觉放松,说出不该说的话,重点也一再地飘远。
她板起脸,正经地说:「赵大哥,我就有话直说了,找你出来,其实是希望问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看看市长手上那本手册?」
他盯着她,仔细审视思考着她的企图,过了一会,锺爱珍才听到他说:「应该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