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振兴恰好是我爸,你要我怎麽评价?」
「你似乎对他的画展并不热衷。」
她全身紧绷,受不了由他主导游戏规则,不客气地说:「你决定好,是要继续浪费时间闲聊,还是要一起工作,假如要闲聊我就不奉陪了。」
他笑了笑,缓缓站起来,靠近她。
「我大概有三年没想过创作,但是,」他停顿了会。「我想画你,锺爱珍。」
她耸耸肩,轻蔑地回道:「想画和能不能画是两回事,先警告你,我不是外行人,少跟我装腔作势,合作一点,搞不好我还可以给你一点指导。」
他笑出声:「你对自己的自信,还真是凡人少见。」
凡人?难道他自以为是仙人吗?躲在山里、烧烧焚香、看看经书、喝山泉水煮的有机茶、装模作样创作,这样就想自比仙人?她锺爱珍可不吃这套,他可以假装搞音乐或写作,那些领域她不熟,但是画画和雕塑,他可是唬不了她!
她拿起栏杆上的笔记,转身离去。
「一天两页,遇上连贯的线索,我可以接着翻下去。」他在她身後说。
她思考着,江城曾经说过他帮她的目的,有一部分是出於好奇,他和她一样想找出那幅画,她也和佳士德专家连络上了,江城确实是赵波专家,佳士德的人本来对她的兴趣缺缺,一听到她和木之艺廊经理有关系,态度立刻转变为恭敬,这更让她确定江城在维护赵波作品的市场上是关键人物,她不只需要江城帮忙翻译,事实上,她需要江城跟着她一起找画,这麽一来,他就没有理由怀疑画是假的。
唔,当然前提是,真的有那幅该死的赠画!
露台外下起雨来,山城的云来去速度比平地还快,疾风骤雨是气候常态,窸窣的雨声舒缓了两人紧绷的相处气氛,她深深地吐出口气,为了达到目的,她能忍受为这个自大的家伙脱二十几次衣服,为艺术而裸露,她可以的。
咬着下唇,她瞪视着他。「好吧,我接受。」
<fontface="标楷体">昭和十六年,夏谷五百斗,冬谷三百五十斗,公学月薪四百一十八圆。母说亲旧社人家,後沟修房肇始。秋田桑引见赵兄,拜为门下。</font>
「赵兄!」锺爱珍看着江城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翻译,喊了出声。
江城也看着那串字,对照着锺俊义的原文,确定自己没翻错。「这里说的秋田桑,有可能是秋田俊一。」
见到她不解的表情,他解释道:「秋田俊一是个日本写实派画家,战前在紫荆市住过几年。」
「我爷爷是日文老师,和日本人的圈子应该很近,可能因此认识秋田,然後透过秋田认识赵波,跟他学画。」锺爱珍接着联想下去。
他点点头,「至於说亲旧社人家和後沟修房这两件事…」
「我奶奶是郊区旧社人,锺家祖宅位於隔壁县的後沟,家里人都说後沟,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那麽,就暂且认定锺俊义在昭和十六年,也就是…」
「西元一九四一年。」她背出江婉玉当时说的年份。
他偏头想了会,「昭和元年是一九二五,加上十六,是一九四一年没错。」
锺爱珍接着说完锺俊义那一年的生活:「那年曾祖母为爷爷到一个旧社人家说亲,可能因为有结婚打算,所以在祖宅那边修葺新房,同年,透过日本画家秋田,向赵波学画。」
「大致没错,但这里有个小问题。」他语气不急不徐。「那时赵波大概二十二、二十三岁,得到日本帝展首奖後,在国内画坛他本来就是个名人,加上他对政治很有热情,口才又好,成为当时知识份子圈子的领导人物。」
「所以呢?」锺爱珍用焦虑的眼神催促着他。
「那个年代的赵波对政治的兴趣大於绘画,据我所知,他当时是不收学生的。」他解释道:「赵波的绘画分成三个时期,帝展以後一直到二十五岁以前,油彩浓厚,画的虽然是故乡乡土,但是向西画学习的意味很强,这时期的构图和油彩铺陈很有梵谷的味道,另外画面里时常隐藏一些民生现象在里头,无声地向殖民政府抗议,紫荆公园系列就是代表作品。这个时期的赵波,除了画画之外,还为报社写文章,意见偏激主张明显。」
锺爱珍依稀记得父亲曾跟她详述过赵波生平,听江城重述就好像回到当时跟父亲谈诗论艺的童年,她不知不觉中松懈防备,脸上出现向往的表情,听得津津有味。
江城看着她的脸,停顿了一会後才接着说:「二十五岁以後,他的画风转入第二个时期,也就是兰潭那系列为代表的时期,画面里少了人物,单纯表现湖光山色之美,有人说他这时期的画风受到印象派的影响,心境上有所改变,少了批判多了抒情,『素人画家』这个名号就是根据这个时期的画风而来,他也在此时接下美院的院长职位,赵波这个时候才开始收学生。」
「那第三个时期呢?」她不管学生不学生的,一心想听完江城对赵波的叙述。
「你到底是对笔记内容,还是对赵波有兴趣?」
她耸耸肩。「能从专家嘴里听到赵波,这个机会我怎麽可以错过?」
江城笑笑。「我说的这些,从任何一本美术史里都能读到。」
这人罗不罗嗦呀?她皱起眉头。「听你叙述…不太一样。」他的语气和神情,让她回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聊赵波,带着感情和景仰,但是她不准备跟江城解释这些。
然而他却似乎能看穿她,脸上带着了解的神情,接着说:「第三个时期就是裸女时期,画成的年代不明,这系列作品,赵波从来不标示年代,我猜测是被枪决前两年画的东西,他留下来的手册里,二十八岁以後才出现第一幅以『无题』为名的裸女肖像。」
他看向湖面,神情有点遥远。「赵波的裸女系列比一般人认为的还要深刻,改天到艺廊我再跟你说明。」
<fontface="标楷体">深刻。</font>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赵波裸女图时的感受,一个天才早熟的艺术家,历经政治上的激情,转为淡泊,寄情家乡山水,到了晚期,心境上还能怎麽转变?赵波似乎想透过裸女系列说些什麽,但却如同裸女画面里幽微的光线般,隐而不显。
看着江城轮廓分明的侧脸,她感觉赵波的裸女系列对江城来说有着特殊意义,赵经生不是说过江城为了裸女系列,到日本找老师傅制作版画?
她摇摇头,努力将离散的思绪拉回,她是为了找画而来的,其他的东西她不应该关心,也不需要知道。
她咳了几声吸引江城的注意力。「裸女系列的说明改天再说吧,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爷爷写的『拜为门下』,其实不是跟赵波学画?」
她以为江城不会回答,过了许久他才从湖面收回视线,看向宣纸。「赵波那时起了个集合各界知识份子的社团,叫『诸罗社』,拜为门下有可能是指锺俊义加入了那个社团。」
她点头接受那个说法,有个赵波专家当翻译还真是方便,能贯穿古今,触类旁通,省得她事後还得找资料自己推敲,找到江城翻译,或许是继发现达文西以後她最大的运气了。
「好吧,就让我们假定我爷爷在昭和十六年认识赵波,然後呢?继续翻下去吧。」她催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