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城畫蹤 — 第二章 滿山芒草荒涼 2

从工作室走出来,穿越一道僻静的林间小径,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感受风声和鸟鸣,只要进入创作期,感觉总会特别敏锐,这感觉实在是久违了,他可以闻到泥土的潮湿和风乾的竹叶,湖面徐徐送来凉风,舒服地让人不想移动。

闭上眼睛的世界里,比现实世界纯净许多。

他首先唤回她的大波浪长发,顺肩垂下,宛若水波,女子半侧过脸,露出尖尖的下巴和虽不细致却很有个性的鼻梁,接着唤回她露在无袖毛衣外的性感肩膀,修长细瘦的手臂。

他睁开眼睛,深吸口气,确认画面还在,在工作室他已经凭记忆画下粗略的蓝图,手指痒了起来,但还缺乏一些细节,这个阶段必须有耐心点,因为细节总会在不预期的时候浮现,填满空白。

小径尽头的木屋,在面向着湖泊的露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竹编吊椅上,肩膀上夹着手机,边说话边翻阅着一本厚厚的资料,看到他走来,她匆匆挂上电话,将资料夹放在一旁,站起身来。

「我就猜你应该在工作室。」

他经过她,拉开装着纱窗的门,淡淡地说:「怎麽不进去?」

她跟着走进室内。「在台北看不到这样的景色,我趁机享受嘛。」

「喝点什麽?」

她偏头看着他宽阔的肩膀,犹豫着要不要靠近,旧有的罪恶感重新涌上心头,只要见到他,她就得和罪恶感对抗。「喝点凉的东西,你有什麽?」

他拉开冰箱,拿出一个玻璃瓶。「冷泡茶。」

她笑笑。「那就来点冷泡茶吧,这是老陈家的茶吗?」

「嗯,有机茶。」

她撇撇嘴。「都说是有机,茶虫捉都捉不完,怎麽可能有机?」

他停下倒茶的手势,想了会她说的话。「可能不是,但对你来说有差别吗?」

她止住嘴,在他面前,她总是说错话。「经生跟你说了明天的家族聚餐吧?」

他将茶递给她,脱掉拖鞋,赤着脚走向窗边,拿起喷水器照顾着那一排的兰花。

「江城,大伯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

他不语,伸手拔掉一片泛黄的叶子。

「你应该知道我需要你上来台北帮我,大伯认为那对我的形象会有帮助。」

他弯下腰,专注的看着一株剑兰上刚冒出的新芽,淡淡地说:「我们不是讨论过?」

「那已经是一年前了,再几个月又要开始打选战了,我之前那个法案好不容易引起媒体注意,伯父他们认为…我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改造一下形象。」

他嘴角有个微笑。「之前那个没有家庭负担,敢冲敢言的形象,不是挺好?」

「民调的结果,我的男性选票比例太低,他们认为加入一点软性的特质,对我比较好,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是,他们准备在下次的竞选政见里加入一些文化主张,有你一起出面,比较有说服力。」

他的笑容现在比较明显了。「我懂了。」

她走到他身後,伸手抱住他。「江城,拜托嘛,我很少要求你什麽。」

他温柔地拉开她的手,放下喷水器,转过身来看着她。「但是你每次的要求,都让人很为难。」

「这是我最後一任了,接下来我也不想选了。」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满足地叹口气。「我想回到你身边。」她伸手环抱住他。

他两手向後握着窗台,视线固定在天花板上复古的风扇,默不作声。

「江城,你答应我,好不好?」

叹口气,他伸出一只手揽住她。「我会去那个餐会,但不保证其他的事情。」

她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大伯会有办法说服他的,总是这样,到最後江城总拒绝不了她。

锺爱珍下车,踢了踢父亲那辆破老爷车,十五年的标致106老车,开着出门她都嫌丢脸了,现在竟然在这个荒郊野外抛锚,她看了眼湖畔豪华的大厦,好吧,也不算荒郊野外,但这条树林里的小路,却将她带往和那些大厦相反的方向,她再看了眼赵经生给她的地址,和大哥帮她画的地图,大雅路上来,右拐往兰潭方向,经过充满观光客的湖边风景区,往山里走去,第二条岔路左转,她是这样走没错呀。

那个叫江城的家伙,好好的别墅华厦不住,到底是藏在哪个深山的树屋里呀?

她脱下JimmyChoo的高跟鞋,赤脚走在泥泞的土地上,拐坏了鞋,她怀疑这个小地方有鞋匠能处理。

正好上方下来一辆车子,她拦下对方,降下的车窗後露出一个娟秀的女子,笑容可掬地问她:「小姐,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没有别的人家。」

她拿出写着地址的纸条。「这个地址不在这里吗?」

女子脸上浮现好奇的表情。「是这里没错,你要找江城吗?」

她脸上发着光。「对,我找江城,这麽说我没走错罗?」

女子上下看了她一眼。「没错,请问你找他有什麽事吗?」彷佛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很唐突,她加上一句:「我是他的家人。」

「我想找他商量展览的事情,偏偏他这几天又不上艺廊。」

「是公事呀?」她笑着说:「你运气好,他刚从工作室出来,或许会愿意跟你聊聊。」她下了车。

锺爱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香奈儿最新一季的套装,对她露出点尊敬的神色,虽然一身名牌,但那女子脸上却有股让人无法抗拒的亲和力,这应该来自她那个热力十足的笑容吧。

「你往这条路一直走上去,到岔路时记得右转往家里去,左转是他的工作室。」语毕,她看了眼锺爱珍脏兮兮的脚丫子。「路上有些石头,赤脚走可能辛苦点。」

她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鞋子,举高手里的鞋子,解释道:「穿上这鞋更难走。」

那女子想了会,看向不远处的老车,脸上浮现明白的神色,她看了眼手表,似乎在赶时间。「不如,我送你上去吧。」

锺爱珍不是个不识相的人,她连忙说:「我没问题的,谢谢你。」

她的拒绝似乎解决女子一个麻烦,她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那好吧,反正那家伙也从来不穿鞋,你这样上去,搞不好他会对你客气点。」

锺爱珍笑笑,和那女子告别,将鞋子放进包包里,拉着裤管忍痛走上那条要命的泥土道路。

江城的家是幢错置时空的和式木屋,在突然开阔的树林空地上,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兰潭碧绿的湖水,长长的回廊将房子四周围了一圈,宛若室外露台,也宛若室内的延伸。

锺爱珍出入过许多豪宅,这房子俭朴的不像是艺廊经理的住宅,却又讲究的不应该在这个乡下地方出现,虽然对江城这个人还不熟悉,但她直觉,他的人就像这房子一样,睥睨世人、却又对尘俗流连忘返,有点留恋人间隐士的味道,证据就是他脚上那双拖鞋,和这个难找的地址。

站在走上回廊的台阶前,她皱眉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双脚,左右张望着可以清洗的地方,放下皮包,提着鞋子,她在房子周围探寻水龙头,最後在房子後方看到一个大水瓮,高度到她的腰,瓮口用竹片板盖住,上头搁着一个日本神社的竹制水杓。

她不假思索地舀水清洗双脚,冰冷的水让她全身起了寒颤,就在此时,她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

她回过头,往房子方向看去,江城站在木窗内,定定地看着她。

「不要动。」他说。

她疑惑地看着他消失在窗前,几秒钟後重新出现,手里拿着相机,喀喳喀喳地朝她按下快门。

「转回去你刚才的位置,从瓮里舀水出来。」他命令道。

她照做,转回去面对水瓮,弯着腰探手进瓮里舀水,窗口持续传来快门忙碌运作的声响。

这里非常安静,快门停歇时,她可以听见从湖面刮来的风穿越竹林,扰动乾脆叶片发出窸窣声,配上林中小鸟的清亮短促叫声,像是首被遗忘的简单音乐。

脚上的冰凉让她感觉舒畅,甚至忘了洗脚的目的。

「那是泡茶的山泉水,省点用。」他从窗口喊来。

她再度回过头,接下他丢过来的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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