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养院的张护士从监视器萤幕里看到访客,她招来前天请假的同事。「呐,这就是锺伯伯的女儿,听说从法国回来的。」
「哇,好漂亮呀,和另一个女儿差很多。」
司机阿义加入讨论:「这那叫漂亮呀?是很会打扮好吗?」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在锺爱珍接近护理站时心照不宣地住嘴,她神情高傲地跟大家点点头,不像其他家属会停下来闲聊几句,脚上拐着一双很精致的高跟鞋,直直地朝父亲的病房走去。
「她那个包包是LV吗?」张护士问院里最懂流行的林护士。
林护士敲了敲她的头:「谁在跟你LV?那是爱马仕。」
阿义问:「那麽有钱又住法国怎麽不买LV?」
林护士翻了翻白眼,怨叹自己怎麽会来到这个乡下地方工作,跟这些乡下人混在一起,简直是埋没她这个人才!收了收护理车,她说:「不跟你们罗嗦,我要去送药了。」
她推着护理车,在锺振兴的病房外,看到大家讨论的钟家大千金,拉着她父亲的手,靠得很近,问着问题。
「爸,爷爷跟你提过赵波吗?」
林护士刻意拖延时间,边准备着锺伯伯的药,边用眼角余光观察锺小姐。
「爸,爷爷是不是藏了幅赵波的画,给我一点暗示嘛。」
锺振兴闭着眼,五官下垂,像是睡着了。
林护士拿着药盘走进房里,忍不住插嘴道:「锺伯伯最近调了药,很容易疲倦,看护说他时常处於睡眠状态。」
锺爱珍将长发拨到身後,注意力移到林护士身上。「为什麽要调药?」
「锺伯伯上次肝中毒昏迷送医,再送回院里时,药方和以前差了很多。」她准备好针剂,走到锺振兴床前,锺爱珍接过她的药盘。「是胰岛素吧?我来帮他打。」
「锺小姐不怕打针喔?很多人都不敢耶。」
她明亮的脸黯淡了下。「从小看到大,不敢也得敢,以前在家里,爸爸最喜欢叫我帮他打胰岛素。」
「你和锺伯伯感情一定很好。」
「我爸以前最疼我。」锺爱珍熟练地将针刺进父亲的手臂。
「你出国这麽多年,一定很想家吧?」
锺爱珍将空了的针筒丢进药盘,脸上的感情已经不见,她似乎不准备回答那个问题。
林护士自讨没趣地闭上嘴巴,将药留在床边柜子上,推着药车走向下一间病房。
锺爱珍将病房门关上,打开窗户通风,她受不了满室的药味,那是颓败的气味。坐在父亲床边,她低下头顺着父亲的头发,柔软滑顺的触感让她想起从前。
「珍珍的头发像我,茂盛乌黑。」三十来岁的钟振兴帮她梳着头发。
「可是我想要像妈妈,细细的发丝,多好看呀。」十岁的钟爱珍嘟着嘴抗议,妹妹就有妈妈那头像丝绸般轻柔的头发。
「傻瓜,我都把最好的留给你,你还不满意喔。」
她还是一脸不开心,数着:「我想要妈妈的樱桃小嘴,细细的鼻梁,瘦瘦的身材,才不要像你呢!」
「我的小珍珍有什麽不好?厚厚的嘴唇,浓密的头发和高高的身材,以後会有一堆男生追你呦。」
「人家才不要男生追呢!」
「那你以後想要当老姑婆呀?」
「就是!」
父亲大笑出来,帮她紮了个帅气的马尾。「那也好,珍珍就一辈子陪着爸爸吧。」
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潮湿了起来,她立刻压下这些回忆,站了起来。
「你不要一直睡,帮我想想爷爷到底把赵波的画藏到哪去了嘛!」她摇了摇躺在床上,一脸安详的父亲。
「爸,」她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我需要那幅画,我需要钱,不然我就毁了,你听到了吗?」
没有反应。
她恨恨地说:「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门突然被打开,进来一个前天才见过的人。
「你怎麽会在这里?」
赵经生也正讶异地看着她。「我来巡房。」
她注意到他穿着白袍,身後跟着一个助理医师和两个护士小姐,她不自在地拨撩着头发,和病床隔开距离,脸上戴回强悍的表情。「你是这里的特约医生?」
他点点头,「嗯,我每个礼拜一会来巡一次房。」说着话的同时,他眼里有着异样的光芒,「通常都是你母亲来探视,今天怎麽是你来了?」
「我家里治丧中,很多事情得要她去处理,所以就换我来了。」
「是这样呀。」他走上前,轻拍病人的脸。「锺老师,我是经生,你还认得吧?」
「他…好像睡得很沉。」她担心地说。
「疲劳、昏睡都是长期服用胰岛素的後遗症,只要血压和脉搏正常就行了。」
助理接到指示,递上病理纪录,他的眼睛隐在眼镜後,仔细地阅读着数据,看完後问护士几个问题,他朝锺爱珍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他没事的,一切都正常,你不用太担心。」
「赵医生,你觉得我爸还有记忆吗?」
「当然,几次的中风影响了他的反应和表达能力,但是他还是跟正常人一样,有感觉有记忆呀。」
「那麽…我说的话,他应该能听到,也能理解罗?」
「听是一定听得到,理解可能差一点,这部分主要是长期服用药物的影响,他可能有退化的情况。」
「退化…」她的脸上出现犹豫的表情。「是指失智吗?」
「没办法精确表达想法,很容易让人有这样的印象,但我认为锺老师还是明白的,我帮他作过几次检查,他的反应虽然慢些,但基本上是正确的。听说你是他最偏爱的小孩,我建议你多来看看他,陪他做做物理和职能复健,多一些刺激对他都是有帮助的。」
她点点头表示了解。
他要求身後的助理和护士们先到下一床等他,其他人都出去以後,他才转过来面对锺爱珍。
「我带了个礼物要送给…」他顿了下才说:「送给锺老师。」
她好奇地看着他从沉重的包包里拿出一个用珍珠纸包装的东西。
「是我爷爷的版画。」
她拆开来,里头露出一幅裱好框的裸女素描复制画,她记得前天在木之艺廊里曾注意到这幅原画,女子凭窗托腮,身体的线条用简单几笔勾勒出优美曲线,那是幅非常生动的画,很有马蒂斯的调调,表现在东方女子的线条上更为细致,画右下方另有炭笔写下的编号。
「有编号的版画,恐怕市值不低吧。」
「市值多少我不清楚,裸女系列在市场上也只有版画,我爷爷的遗言里要求家里不要出售这个系列。」
「难怪市场上流通的只有赵波的风景画…」锺爱珍恍然大悟。
「嗯,裸女系列在不少一流美术馆展览过,出过几本画册,名气也不小。这批版画是江城十年前监制的,和他认识的老师傅合作,在日本印刷,据他的说法,这样的品质现在是做不出来了。」
「那不是很值钱?」
他笑笑。「所以才拿来送锺老师呀。」
「你叫我爸锺老师,难道你以前被他教过?」
他摇头。「我没有美术天分,才进不了锺老师指导的美术资优班呢。不过我们家的人对锺老师不陌生就是了,他不是被评为赵波第一传人吗?」
她的眼神暗了暗,「是呀,但就是没有自己的风格。」看着那如流水般的裸女素描,她扁嘴说:「或许他当初挑裸女系列描摩,会更有成就点。」
「锺老师是很欣赏裸女系列的,他以前常到家里来看画,有时站在裸女画前,一站就好几个小时。」
「是吗?」她惊讶地问:「他以前常去你家看画?」
「开木之艺廊前,画全放在祖宅里,地方上的艺术家常来,我记得你小时候也跟着你父亲来过。」
「是吗?我怎麽不记得?」她露出点兴趣。
「你那时还小,我大你十岁,印象自然比你深刻些,我会注意到你的原因是你父亲跟你谈画的口气,一点都不像对小孩子说话,所以这麽多年过去还能记得。」
她脸上的冷漠完全褪去,谈起父亲让她无法武装自己。「很多人都这麽说,我们两凑在一起讲一幅画,可以讲上好几个小时,我妈根本受不了我们。」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你怎麽後来没学画呢?」
她耸耸肩。「我学过几年,但就是坐不住,脑子里转的问题太多,大概就是你说的,没天分吧。」
「你现在也不错呀,请原谅我私底下调查了一下,发现你不只在法国画商间很有名气,在纽约伦敦这些艺术品主要交易市场也有一定口碑,尤其是发现那幅达文西…」
她打断他:「可不可以别提那幅画,那是我最大的失败。」
他好奇的问:「怎麽会是失败呢?」
「不能换成收入的名气,都是假的。」她很乾脆地说。
或许是察觉她不愿意多说,他换了个话题:「我以为你会回去找江城谈画展的事。」
她完全忘了要帮父亲办画展,脑子里净想着怎麽找到赵波赠送的画,这几天忙着翻遍祖母房间的每一寸。
「喔,对,我会去找他的。」她敷衍地说。
「那家伙最近不会去艺廊。」他在纪录表一角写下几个字,撕下那一角递给她。「这是江城的地址,在兰潭山区,不是很好找。」
她接下地址。「谢谢。」
他对她笑笑,表示得继续巡房,将她独自留在病房里。
她将赵波的版画拿高,左右端详着。
「爸,哪有人在病房挂这种画的?你的命也太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