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推门进入木之艺廊时,在场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她。
大波浪的长卷发,让香奈儿的墨镜给圈到脑後,露出精致完美的妆容,那不是大浓妆,而是费了很多功夫画成的轻透裸妆,轻轻刷过的金色眼影,自然而迷人,两道细长的眉毛沿着眼窝高高耸起,像个皇室成员般高傲优雅,高挑的身材简单地穿着纯白色的套头露肩喀什米尔毛衣,飘逸的棉纱裤裙,将她比例良好的长腿拉衬的更修长,晒成健康小麦色的皮肤,就像她的妆扮一样,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想给人的印象:骄傲和品味。
小静低声向参访中的客人道歉,急急迎上前去。「小姐,您来参观吗?」
女人的眼神缓缓地降到小静脸上,彷佛评估着她的身分。「我和赵经生先生有约。」她低沉的声音里带点哑音,小静这才明白什麽叫勾人魂魄的嗓音。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赵…赵医生和江先生出去了,等一下才会回来。」
女人环顾木之艺廊挑高明亮的空间,里头展示着赵波的真迹,她走向一幅五百号的风景油画,几乎贴在画前,仔细观察着赵波的签名。
「我等他,请你帮我连络一下。」
小静拿起电话拨了赵医生号码,问道:「请问贵姓?」
「锺爱珍。」那女子声音里的气势,彷佛打断空间中那面水墙静优的汩汩水声,从此,改变了木之艺廊沉静不变的氛围。
十分钟後,赵经生和江城走进艺廊,小静吐了吐舌头,比比後方展览室。「在後室。」
两个男人互看一眼。
江城捉狭道:「能镇住小静的女人,看样子不好搞,我上野口寿司喝啤酒,办公室让给你吧。」
赵经生也扯开嘴角:「那可不行,我们可是互相的清白证人,你不在场,净雪听到风声会立刻从美国跑回来跟我算帐?」
小静习惯了这两人互相调侃式的幽默,她默默递上刚才收到的名片。
江城接过来看了一眼,稍微提高音量:「锺爱珍,国际级的画商。」
赵经生摇摇头。「这才是你想溜的理由吧。」
「你知道我对画商两个字过敏。」
「而我,是对姓锺的过敏,你不准走,陪我进去。」
江城挑眉,却没问他那句话是什麽意思,赵经生一把将他推进後室。
木之艺廊最隐密的展览室里,展示着赵波较不为人所知的人体写生,光线昏暗的画面里,画的似乎是同一个女子,或背或侧着身体,线条婀娜多姿,脸部总是被用技巧遮掩住,辨认不出模特儿的身分。
锺爱珍细细观察每一幅图,赵波的画法很有意思,彷佛光源来自这女子的身体,而不是外来的,他在风景画里惯用的浓重油彩,在裸女系列却不见踪影,通透轻薄的油彩表现出女子凝脂般的肌肤,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画家对这女子的爱恋和慾望,赤裸裸地透过油画穿透而出,以专业的观点,赵波的人体画比风景画深刻许多,对东方艺坛不熟悉的她,想不透为何市场上只能看见赵波的风景系列,却少见这麽精采的裸女系列。
身後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头,看到两个气质相似的男子走进来。
她首先观察了下较高的那个男子,凌乱的头发显的过长,但因此修饰了五官的锐利线条,以东方人的标准来说,他五官分明深刻的过份,搭配上他高大健壮的体型,要不是脚上那双让人刺眼的拖鞋,绝对可以用气宇轩昂来形容他。比起这人,他旁边的那位看起来年长些,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让他的气质斯文温和许多,简单的浅蓝色衬衫和卡其裤,她注意到这男人裤腰皮带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呼叫器,当下确定这才是她要找的人。
她等着他们靠近,直直地认定的那个人伸出手,露出精心调整过的温暖笑容。「你一定就是赵医生。」
「幸会,锺小姐。」赵经生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比向好友。「这是江城,木之艺廊的经理。」
相对的,她给江城的笑容少了热度,握手的力道也显得疲软,停留在他身上的注意力不超过一秒,她专注在目标上。
「赵医生,很感谢你愿意拨时间见我,我们,」她本来就低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提出建议:「找个地方聊?」
江城对这两人说:「用我的办公室,你们请便。」
听出江城语调里的嘲讽,赵经生投去一个谴责的眼神,江城无辜的表情无声回应:「人家只要你,我有什麽办法?」
接着走出後室,用後面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吩咐小静:「给赵医生和锺小姐泡壶碧螺春,送上办公室去,有人找就说我在野口那里。」
小静放下茶壶走出去,门一关上,锺爱珍立刻说:「我电话里提过想和你谈的事情。」
赵经生藉喝茶的动作掩饰和女人独处的不自在,没想到锺振兴的两个女儿差这麽多,他回忆着听说过的锺爱珍:旅法十几年,很少回家,印象中她也在艺术圈,他本来以为会是个和父亲一样的艺术家,却没想到会是画商。
「其实除了我父亲的画展之外,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赵医生。」
她的锐利和专注让他暗自猜测,这干练的一面到底像谁?她父亲?抑或母亲?
「你请说。」他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很怀疑她会喝咖啡以外的东西,江城大概是故意的吧。
她对茶杯视而不见,向後靠着紫檀木椅背,诱人的长腿在他面前适意地交叉,流露出一股迷人的自信,这是个很擅长运用女性魅力的女人,他暗暗观察。
「赵波是你的祖父,是吗?」
他点点头,这本来就不是秘密,赵家和紫荆市渊源颇深,不论在政治上或艺术上,都拥有显赫的名声,锺振兴的女儿,不会不知道木之艺廊和赵波家族的关系,他比较好奇的是她问这问题背後的用意。
「我想请问赵医生,令祖父所有的作品是不是都有列册管理?」她直接了当的问。
「我虽然是赵波的孙子,也挂名木之的老板,但实际上管理者是江城,事实上,我祖父的画他比我还清楚,你的问题,问他比较合适。」
他的回答显然不让她满意,她敛起嘴角的笑容。「江先生毕竟不是赵家的人,我想问的是,就你所知,赵波可不可能有些画没被纪录到,例如,他私底下赠送朋友的画作?」
「我认为不太可能,我祖父很年轻就得到日本帝展首奖,年少成名,养成他爱惜笔墨的习惯,所有的作品他自己都留有纪录。」
她点头接受这个说法,看起来应该事先调查过了。
赵波作品市场行情长期高居亚洲现代画市场榜首,归功於几个原因,除了三十岁英年早逝,一生创作数量有限之外,另外也因为他所有作品都留下了详细的纪录,膺品可能性极低,她打听过了,其实热衷於收藏赵波的藏家就是那几个,赵家家族势力後来越来越偏向政治,对文艺极不关心,赵波後代继承庞大家产,根本没必要炒作赵波的艺术品,赵波原作尚有七成保留在赵家,偶尔透过木之艺廊,或与美术馆合作,对外展览,使这些作品得以和世人见面。因此市场上流通的赵波作品十分稀有,忠诚的藏家们几乎是不择手段想获得赵波珍宝,赵波於是属於艺术市场上,很少数「有市无价」的传奇艺术家之一。
「我明白了。」她垂下眼,看不出来是失望或接受。「那麽我们来谈谈我父亲的画展吧。」
他抬手制止她。「关於这点,我刚才就想说了,我个人很尊敬令尊,所以愿意出借场地帮他办画展,但是细节,你还是得和江城谈,我不太过问这边的事情。」
她将头发甩到身後,半眯着眼,里头有掩饰不住的精光,双手抱胸。「既然你不管事,对艺术又没兴趣,那麽你为何接受和我单独见面?刚才直接让我跟江先生谈不就得了?除非,」她压低声音,「赵医生有其他原因想见我?」
他希望自己的脸上没出现狼狈的表情,这女人实在太精明了,江城才应付得来,他没那个能力。「让我这麽说吧,我想先认识认识你。」小心选择措辞以後,他接着说:「我们应该算是世交吧。」
她的眼里闪着光。「所以你也知道我祖父和赵波是朋友?」
他愣了愣,犹豫了下,最後决定顺着她的话解除她的心防。「江城对帮令尊办展的事情不是很热衷,我想先和你聊过以後,再说服他接下主办这个展览的任务。」
「不就是个展览吗?」她挥挥手。「这我很有经验,只要给我场地就行了,我不需要江先生帮忙。」她停顿了会,加上一句:「或许他可以提供邀请宾客的名单,我对国内的艺术圈不熟。」
宾客名单是一间艺廊的命脉,她想用以退为进的伎俩得到这个宝贝,即使是对艺廊经营不熟悉的赵经生,都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野心勃勃。
「我建议,」脑中一闪而逝的念头让他笑了出来。「让我换个方式介绍你和江城认识吧,刚才不算,在野口寿司的江城才是真正的他。」
「野口寿司?」
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锺小姐有没有兴趣和两个男人吃顿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