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路是紫荆市里最宽广,最悠闲的一条林荫大道,从山腰的兰潭循坡而下,笔直进入市区,沿路经过湖畔豪宅、日式别墅区、咖啡馆、庭园茶馆、特色餐厅和品味商店,占地宽广的紫荆城第一男中,优美静谧的二二八纪念公园,大雅路常被当地人拿来比拟首都最优雅的城区天母,大雅路上满是大坪数、采光明亮的商店和餐厅,事实上,比起昂贵的天母,这里显得更大气更优雅,紫荆山城的市民们离首都的忙碌污染很遥远,生活步调缓慢自在,即使在路边并排,进出商店办事,也不见後人鸣喇叭叫嚣,时间和空间,是这条路上最引人入胜的风景。
一幢简洁的清水混凝土两层楼房配上大片玻璃墙,出色的现代建筑风格,被挡在一堵朴素无华的混凝土墙後,高达三公尺的原色墙上,简单地刻着「木之艺廊」四个中文字,没有上漆,没有其他说明,路人得要走到墙的前方,才能看清那四个字,也才领悟这个大雅路上,独一无二的建筑景观,原来是间艺廊。
一个身材英挺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谦和的脸上透露出睿智,正推开木之艺廊看似沉重,实则轻巧的玻璃铜门,一入门,汩汩水声首先入耳,左侧一面两层楼高的青苔墙面缓缓流淌着水流,门外的喧嚣纷扰,在这里洗涤净化,他脸上原本紧绷的线条,自然而然的软化了下来。
迎面走来一个气质文静的女孩,笑吟吟问候:「赵医生,你来啦?」
赵经生点点头,手指比向楼上办公室。「江城没翘班吧?」
小静在木之艺廊工作好几年了,对他的幽默不陌生,掩嘴笑笑:「恐怕他会问你同样的问题呢。」她比了比楼上:「脚步轻点,打坐着呢。」
「玩沉香、打坐,这家伙就是不干正经事。」赵经生嘟哝着,但还是放轻脚步,走上楼去。
一打开门,一股隐约的檀木香传出,低沉有如共鸣的乐音不知从何处发出,他寻找的人,正在木帘盖住的落地窗前,盘腿坐在一方藏旗图案编织而成的坐垫上。
赵经生的进入丝毫没打扰到那人,只见他闭上眼睛,如女性般长长的睫毛垂在平滑的脸颊上,挺直的鼻梁和薄唇,彷佛是尊庄严的玉雕菩萨,沉静自在的,不受外界干扰,动也不动。
他想起妹妹第一次见到江城时,回家宣布自己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他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不,他比男人更男人。」
真正认识了江城後,他才明白妹妹指的不是外表,而是江城给人的感觉,强壮而温柔,彷佛胸中蕴藏十分力气,而能信然仅用一分力气,轻轻地拨过水纹,捻起莲花,认识他十几年,赵经生还是没摸清楚,江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对事物的喜恶,究竟界线何在,拥有出色的才华和洞悉世情的能力,但却宁可窝在这个小地方,当个淡泊随意的小艺廊经理。
眼前的江城,轻浅地吐出一口气,从冥思的世界里回归现实,赵经生等着江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水桶里的水满了?」江城平静低沉的声音,彷佛和沉香同调,缓慢而幽微地传来。
赵经生扯开嘴角笑笑。「不满就不能来?」
江城站了起来,硬是比本来就不矮的赵经生高过一个头,宽松的唐装掩盖住他结实的肌肉,他赤着脚,无声地走到窗前,无一丝多余动作地将木帘拉开。
「我今天下午休诊。」最後他还是主动道出来意,反正他不说,江城也不会问,这家伙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对他来说,这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琐事,不值得浪费一个念头或言语去操烦。
「说吧,要什麽东西?」
「爷爷的版画,想送一个朋友。」
江城斜看他一眼:「去找小静拿。」
「这个朋友…有点特别,我想要裸女系列的版画。」
「裸女的版画都是编了号的,我们手上剩下不多。」
赵经生看向窗外的绿荫,眼神遥远地说:「我知道,所以才想拿来送这个朋友。」
江城没有多问,连那个朋友是男是女都不好奇,迳自走到屏风後头,拿出三幅赵波裸女素描。「就这三幅,只剩素描版画,你挑一幅带走吧。」
赵经生回过头来,脸上有着一抹来不及逝去的感伤,江城挑了挑眉,保持不动声色。
赵经生比向一幅女子凭窗托腮的图。「我拿这幅吧。」
江城撇撇嘴:「最好的一幅。」
不等赵经生回答,他按下对讲机,要小静上楼拿画去裱框。
「版画和裱框的费用就挂在我帐上吧。」
「挂什麽帐,都是赵家的东西。」
「那不一样,会计难作帐呀。」他故意提起帐本,料想会激出江城厌恶的表情。
他却面无表情,耸肩道:「随便你,你要拿走原画,也不关我的事。」
「有你这麽管艺廊的吗?」赵经生开玩笑道。
江城终於露出一个斜斜的,轻浅的笑,比较接近自我嘲讽:「是这个艺廊管我吧?」
「少替自己不认真上班找理由了。」
「说得是,翘班的医生教训的真是。」他反讥回去。
临走出办公室前,赵经生回头问道:「过两天丽生会回来,大伯和姑姑希望你参加家族餐会,你来不来?」
他得到的答案是个挑眉的表情,那是个非常江城的回答。
***
站在母亲身边,锺爱珍从来不知道该将双手放哪里,孩童时期到长年,从无知到老成,不管她在国外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和多少世界名流富豪往来,只要一站在母亲身边,她立刻回到小时候,老被母亲嫌弃不端庄、急躁粗鲁,做什麽都不对的小女孩。
锺爱珍的母亲有个很典雅的名字:李书平,当了一辈子的中学国文教师,人也像个古典美女,淡雅细致,五十七岁的年纪,头发仍旧保持乌黑,皮肤光滑白皙不见斑点,挺得直直的身躯,虽然只到女儿的肩膀,但锐利明亮的眼神,却足以让巨人低下头来。
李书平从来不笑,她脸上最深刻的纹路,是嘴角旁那两道长年抿抑的痕迹,在学校时她是个严肃的老师,让学生敬畏,在家里,她则是严厉的,为了和随性浪漫的丈夫抗衡,她在孩子面前扮的是黑脸,所幸老大志豪和老三爱伦,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压制住,惟有老二,爱珍,是她永远管不到,也碰触不了的死角,在家时有偏爱她的父亲处处维护掩饰,大学离家,毕业後立刻出国,到了那麽遥远的地方,几年才回来一次,她更是鞭长莫及。
锺爱珍有一搭没一搭和轮椅上表情木然的父亲说着话,聊胜於无地在他消瘦的四肢上揉捏,李书平脸上带着隐忍的脾气,一汤匙一汤匙喂着表情木然的丈夫喝粥。
「丧礼还要两个月才能办,你这段时间有什麽打算?」李书平淡然问起。
锺爱珍妆容完美的脸上没有表情,摇头时耳边的垂坠大耳环发出当当的声响,她一走进这个乡下地方的安养院,立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她也似乎很习惯受人注视,下巴抬得高高的,谁也不理,李书平不免感到难为情,这里都是些病弱的人,连好气色都难求,谁像她花上一小时妆扮才出门?在国外生活太久,不知该说她是不合时宜,还是根本,就不再能回归简朴的生活环境。
母亲的不认同,锺爱珍是感受得到的,在巴黎时,她持续看了两年的心理医生,费了很大工夫才把心底那个自卑敏感的孩子给驱除,医生最後将病源认定在母亲对她长期的不苟同和批评,虽然她很明白心理医生只能针对她愿意坦承的部分去分析,但有这样的母亲,性格上受她压抑,似乎也有点道理,从小到大,不管她想什麽、做什麽,就是无法像哥哥、妹妹那样让母亲满意,这些年来,她好不容易找到方法,摆脱情绪化、软弱的一面,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一见到母亲,那个孩子又威胁要回到原有位置,她咬牙对抗威胁,告诉自己决不能投降示弱。
决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破产的真相。
「有几个亚洲的客户,趁这两个月,我们有些重要生意可以谈谈。」她最後回答道。
「真不知道你到底怎麽靠那些生意维生,一年也就卖几幅画,没有固定收入和工作地点,没有保障,哪天出了事,没生意可做,看你怎麽办?」
出生教师家庭大概就是这样,除了当老师和公务员,拥有所谓的铁饭碗,其他的工作都是「不稳定」、「没有保障」,所以在公立大学担任会计的大哥、和当小学老师的妹妹,在母亲眼里,成就都比她高。
这些年来在外,转手就是毕卡索或安迪沃侯,处理金额动辄上百万美金,和全世界最聪明顶尖的画商、藏家、银行家交手,她所付出和经历过的一切,还不如通过那个该死教师特考,派到穷乡僻壤的小学校教小孩子ㄅㄆㄇㄈ!
她放下父亲软趴趴的手臂,憋着一口气,迳自走出复健室,在院子一个隐密的角落,抖着手拿出香菸,瞪着爬藤的牵牛花发呆。
她该怎麽做,才能快速赚到钱,东山再起,然後永远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抽不到两口菸,她无比烦躁地捻熄手上的香菸,真是个烂地方!连根像样的薄荷菸都没有,这分明是在抽纸张,一点味道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