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終章

终章

天台上的风很冷,吹得人有种透骨的寒意。原本已经收起来的冬天大毛衣,现在又得重新穿上去。气象报告永远都失了那麽一点准头,说是气温会略降几度,结果现在呢?上来之前看过挂在墙上的温度计,只有十六度!

刚挂上电话,拎起大外套,我走出办公室,走楼梯上天台。没有其他人,想想也是,谁会在这种天气还上来吹风呢?不是为了吃饭,也没有特别想看风景,我刚刚讲电话前,本来还绕过去公关部,想跟刘子骥讲几句话的,但一到那边,却发现他跟小女生坐得很近,两个人也不晓得是不是在谈工作的事,笑得非常开心,那当下我决定转个身,还是别去打扰了。《桃花源记》里的刘子骥不走运,一辈子都找不到桃花源,但是这个刘子骥可不同,只要他愿意,说不定会有一堆桃花让他挑。

放完几天假回来,能停留的时间很短暂,我还有一堆琐事等着处理。不过那些其实也还好,这是个有钱就很容易办事的时代,我所处的地方,更是一个有钱就能摆平绝大多数问题的城市。所以今天完成交接後,只要待会离开公司前再打个电话,搬家公司的人明天一早就会过来。乾妈摇头叹气,直说那些酒都白拼了,其他同事除了祝福,谁也不好多说什麽,只能看着我整理桌子,这张办公桌我终究还是无缘,以前坐没几个月就上楼去当特助,过了四年才回来,又待不到半年,现在却递了辞呈。

「都差不多了吧?」乾妈问我,而我点头,说只剩下最後一件事。

天台上,风声猎猎,比较起来还是垦丁的天气好。旅行时,我回到水蛙窟附近找民宿过夜,晚上就在院子里看星星,虽然不晓得那些星座怎麽分辨,不过却感到心满意足,原来夏天的星空如此璀璨,比起这城市的夜景还要美上万分。

「爬那麽高做什麽?」我走到阶梯最高的地方,站在水塔旁边,正极目力以远眺,看能看到多远的地方,结果楼梯下面却传来李锺祺的声音。他还是原本的样子,只是消瘦了点。才几天没见,脸颊整个陷落下去,不过,当然大笨鹅还是大笨鹅,略带点沧桑的眼神里,依旧有他永远不变的憨直。

「想知道从这里能不能看到水蛙窟呀。」我笑着说:「可惜天气不好,不然搞不好连福安宫我都看得到。」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福安宫呀?」

「不但记得,而且我跟你说,福安宫旁边的牧草已经收割了,现在只剩短短的一点点,我本来想去踩一踩的,可是草地上真的有很多牛大便,所以只好放弃。」

「你去过了?」他愣了一下,眼睛睁得很圆。

「因为我知道以後的日子,你可能没办法陪我去了呀,所以当然趁着记忆还鲜明的时候,赶快去看看罗。」带着笑容,我说:「所以我现在要努力往南边看,看看还有没有牛大便,要是没有了,那我就可以再去玩了。」

也笑着,可是却笑得很怅然,李锺祺走上十几阶的楼梯,站在我的旁边。「你看错方向了,」他把手一指,说:「另一边才是南边,你看的是北方。」

「噢」地一声,我眨眨眼,给他一个俏皮的笑容,然後转过身去。可是那边刚好有水塔,当然什麽也看不到。

「不过这个方向只能看到水塔耶。」他哈哈一笑。

「没关系,反正这世上没有什麽都能恰如人愿的,对吧?」我耸个肩。这句话触动了彼此,他顿时无语,而我也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他才问我是不是真的非得离开台北不可,如果改变主意了,打通电话到高雄分馆去给谢大姐,其实马上就能取消的。

「怎麽能取消呢?都已经安排定了呀。」收藏起所有激荡於心的情感与情绪,我的眼泪在福安宫旁的小溪边已经流乾了,这最後的一别不该如此滥情,我想让李锺祺看到的,是跟那几个月前一样,那个开朗的金鱼。所以给他一个永远不变的笑容,我说:「请不要担心我,好吗?你知道我一向都很坚强,很能照顾好自己的,所以不管到任何地方都无所谓,我一定会活得很开心。倒是你,你才要加油呢,以後没人当你靠山了,知道吗?要是再不小心把什麽档案给删除了,或者送进碎纸机了,可得自己想办法了唷。」

「金鱼……」他已经无语,而我也一阵鼻酸,就在眼泪快要落下的瞬间,我忍不住终於还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记得宿舍里的垃圾要常倒,地板要常擦,而且你酒量不好,陪爷爷去应酬,自己少喝点;玩模型没关系,但不要常常熬夜,你用喷漆,记得窗户也要开着……」最後一次,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不哽咽。这是个好长好长的拥抱,久到我几乎无法松手。最後,当我再抬头时,在他脸颊上,只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知道你会好好的,因为这麽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走眼过任何一件事,当然也包括你在内。」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让自己勉强再平复一点,恢复到可以正常说话的程度後,拍拍李锺祺的肩膀,我说:「你是我最棒的徒弟,不可以给师父丢脸。」说完,我转身要下楼梯,李钟祺也跟着要一起下来。那当下,我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过身,问他能不能再陪我玩一次猜拳。

「可是你会作弊。」他脸上是好勉强的笑容。

「对付你这种程度的货色,我还需要作弊吗?」

「这麽有把握?我下班回家可也是有在练的喔!」

「自己跟自己练,左手跟右手猜拳吗?」模仿他的口气,我嘲弄着说:「拜托,别开玩笑了。」

笑声里,他举起手来,果不其然,他很习惯地就出石头,马上被我的布给打败。他一愣,而我已经踏下一阶。跟着他又是石头,但我依然是布,所以我又下一阶。

「你慢出!」

「我没有!」嚷嚷的同时,他出的还是石头,我也照样是布。

「这中间肯定有鬼!」急忙忙地,简直一点都没长进,看来这几个月都白训练他了,李锺祺已经手忙脚乱,出拳更是不经大脑,又是石头,就又败给了我的布。

「不行唷,不行唷,冷静点呀,我亲爱的大笨鹅唷,你这样只会一直输唷。」摇头晃脑,故意说着风凉话,我这次改变战略,出的是剪刀,果然他就刚好是布。一拳一拳,速度甚快,转眼间我已经退到楼梯的最下一阶,但他却还在十几阶的最上面。

「听好,如果我们以後不会再见面,那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最後几句话。」忽然收摄起所有嬉闹的语气,用最认真殷切的表情,看着阶梯顶层的李锺祺,而他也收起了笑,专注地看向我。「我一点都不怪你什麽,真的,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是一样。对我而言,爱情从开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是完美的永恒存在,至於结果无论是悲是喜,都只要笑着接受就好,没有任何愤恨或责备的存在必要。

所以不管今天我们结束的原因是什麽,或者你以後会跟谁在一起,请你答应我,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要对我怀着一丝丝的愧疚,因为我爱你,只是因为我爱你;而後来我们不再相爱了,也只是因为缘分耗尽了,或是该分开的时候到了,如此而已。你不需要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好吗?

我想跟你说:虽然没看过一九七六年的世界长什麽样,但我的一九七六年有屈臣氏,有台北捷运,有便利商店,有三商巧福,而且好棒好棒的是,有你。谢谢你曾让我爱过,你已经留下了最美的记忆在我心里,真的。」说完,我就要转身,後面传来李锺祺急忙要踩下铁梯的脚步声,於是我又转头,比比他的脚下,眨眨眼睛,用眼神提醒他,千万别忘了我们的游戏规则,输的人要原地罚站一分钟。

这一刻不该再有悲伤,目送我离开就好。在心里,我这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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