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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竹问,如果有一天,李锺祺跟我求婚,我会不会答应?想想,我说这很难讲,接受与否的比例大概各占五成,会想接受,是因为我爱他;但会拒绝,也是因为我爱他。
「一定要讲得这麽深奥吗?我们是同一个时代里的人吧?你用白话文来说明好不好?」两个人都已经微醺,并肩而坐,醉得东倒西歪,嘻嘻哈哈了一阵後,映竹说:「你爱他就跟他结婚呀,干嘛拒绝?」
「因为我不知道李锺祺到底爱不爱我呀。」我说:「虽然看起来,我们是已经在一起了,但万一他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又被我霸王硬上弓给吃掉,所以搞不清楚状况,那怎麽办?」
「那……」她想了想,醉眼歪斜地,本以为她要问什麽,结果想半天後,脱口而出的问题居然是:「好吃吗?」
「将就着还可以啦!」然後我们又大笑,在小小的酒吧里,全是角落这一桌,两个无聊女人的鬼叫声,还不时引来别人的侧目。
她说晚上去男方家里吃饭,感觉非常差,两个人都已经拍了婚纱,也订好婚期,眼看着过两天就要预定宴会厅来准备办喜事了,可是今天去到那边,她那个未来婆婆还是一张臭脸,始终不肯和颜悦色跟她说上几句话,为的还是同样的原因,她就是不希望媳妇的年龄比儿子大,而且大概也嫌弃沈家在南部没有丰厚的嫁资相陪,感到门第不登对。
「这麽嚣张?别人结婚关她屁事!又不是她要嫁!说,他们家住哪里,我去替你干掉他们!」举起酒瓶,我大呼。
「好!就拜托你了!」她也跟着大嚷,然後我们又乾了一大口啤酒。
酒馆里高朋满座,音乐声虽然不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但肯定也让大家都无法轻声细语地聊天说话。灯光有点暗,更让挂满墙上的霓虹招牌增添闪烁,烟雾缭绕中,我们也跟吧台那边的服务生买了一包香菸,不抽菸的两个人学着吞云吐雾起来。即使笑闹不已,但每个安静暂歇的片刻里,映竹脸上总有无奈的神情。她前年底认识小马。小马那时还在外商公司上班,当时负责接待几位国外访客,投宿在我们饭店好几天,辗转才跟映竹彼此相识,进而产生恋情。
「想想还挺荒谬的噢,饭店哪,一个来来去去的地方,每个人都只是擦肩而过,谁也不会真的认识谁,今天我笑容满面去招呼的房客,明天换个场景再遇到时,可能就只是个陌生人而已。这麽生张熟魏的环境里,却有人要发展出天长地久的爱情。怎麽看都很不真实噢?」叼着香菸,一口也没吸,映竹看着吧台上晶亮透明的一整排酒杯,眼光涣散。
「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觉得荒谬,而且让人有太多不安。」她耸耸肩,转过头来面对我:「金鱼,我跟你说个秘密,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喔!」看着我,她很认真地说:「其实,一直到拍完婚纱为止,不管那些过程中,应摄影师的要求,露出多少种笑容,但自始至终,看着身上那一套换过一套的婚纱时,我始终都不认为自己真的要结婚了。」
「怎麽会?」我一愣,酒也醒了大半。
「就像你说的呀,我爱小马,可是那就表示我非得要跟他结婚吗?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跟精神,去了解关於这个男人的一切。他年纪比我小几岁,学历却比我高一级;家境好、教养好,爸爸是生意人,妈妈还是国中校长退休的。他其实对我很好,就像你第一次在饭店侧门看到的那样,很细心,很体贴,很懂得照顾人。可是我能为他做什麽呢?有时候想一想,好像除了扫地、做饭,甚至生小孩之外,自己居然一点本事也没有。我非常怀疑,以後嫁进去,我的贡献度搞不好就跟菲佣一样,甚至还可能更低。」
「家庭主妇不就这样?或者你不想只当个好老婆、好妈妈?」
「不是不想,那其实是我的心愿。」映竹摇头说:「问题是,那个家庭里其实不是很需要一个这样的角色。」
我点点头,如果照她这麽说,确实也是。琐事已经有佣人料理,而家里的大权全都握在婆婆手中,整个家族的大小事全都由人做主,这对任何一个出过社会的年轻女性而言都会感到很不自在。
「至少你爱他,而他也爱你。」
「但结婚却不是两个人相不相爱就可以决定的事。」她点头,但同时也推翻这个条件。
「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恐怕无法再去想这些了吧?」叹气,我问她。
「或许吧。」她这当下的眼神很深远,凝视着前方,想了想,说:「所以我最近很常想一个问题,究竟自己这辈子到现在,三十几年来,做过几次真正勇敢而又正确的决定?又有几次我下决定时,是真正忠於自我的?」
「几次?」
「恐怕一次也没有。」她转过脸来,苦笑不已。
真是一种莫可奈何的心情。我们喝到很晚,直到店家都快打烊了,映竹起身去上厕所,而我则先结帐,今晚她心情已经够闷了,这点酒钱就由我来付吧。离开时,请店员帮忙叫了计程车。洗过脸,已经很清醒的映竹,跟我一起站在店门口,吹着夜里清凉的晚风。她忽然想起什麽似地,对我说:「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如果过阵子,我忽然不见了,别找我,别担心,也不用急着要跟我联络。我猜我只是回老家去休息休息而已。」
「什麽意思?」我愣住。
「我这辈子都在糊里糊涂过日子,下一步该往哪里去?该做什麽?这些一直都是顺水推舟地,被推着往前进,虽然看来一切都很平顺,但却永远都存在着一股身不由己的感觉。我到高雄念高中,是因为我父母这麽希望;我读餐旅,是因为我刚好考到这样的科系;我到台北,是因为南部分馆不缺人,但偏偏我又应徵上了,所以他们推荐我来台北受训,结果从此留了下来。这些在很多人眼中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之於我却完全不是这麽一回事。我以前就常在想,如果人生还能重来,再让我选一次,我想不管怎麽选,一定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我也清楚,也明白,人生怎麽可能重来?对吧?既然不可能再有重来的机会,那我现在把选择权重新抓回自己手上,这应该也还不嫌晚吧?亡羊补牢,或许前面三十年,我的人生只能让别人来决定,但至少以後的,我不想再後悔,不管是工作或感情,我都希望是这样,我要自己做主,真的,就像你一样勇敢。」说着,她忽然看向我。
「我有很勇敢吗?」但我倒是笑了,勇敢二字真的适合形容我吗?
「当然,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生。你知道自己要什麽,或者不要什麽,不管是工作或感情。所以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真的。而除了羡慕之外,我也经常在反观我自己,想知道下次做选择的机会,到底何时才会出现。」
「看来机会到了,是吗?」
「是呀,我现在所遇到的、所要做决定的,就是一个以後绝对不能後悔或抱怨的方向,而且真的只能由我自己做决定。所以我告诉自己,绝对绝对,不能永远这麽得过且过,对吧?」见我点头,她拍拍我的手,又说:「在台北好几年了,可是数来数去,跟我认识时间最短的你,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因为你一定会明白我这当下的感觉,对吧?」
「我懂。」点头,很认真地看着映竹,而她也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最後才说了再见。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麽,是否映竹在洗脸时,想通了些什麽?回到家,睡了一觉,隔天我跟李锺祺说起晚上去喝酒的事,他抱怨连连,说我们都不约他,又说这样其实很危险,两个女孩子万一喝醉了怎麽办。把映竹最後那几句话说了,李锺祺也不明所以,但脸上有跟我相同的担心。
想多问点什麽,不过映竹口风很紧。之後我跟李锺祺陪她吃过几次饭,但她却不再提及这方面的事。婚礼订在三月初,眼看着时间已近。这天我刚忙完,时间接近傍晚,眼看着可能还要加班,心里正烦,本来打算买个便当去顶楼吃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孤孤单单,可是看看时间,李锺祺应该陪爷爷还在开会,一时也走不开。最後只好走进电梯,一到八楼,晃到房务部的小休息室,正要敲门,就看见薛经理满脸愁容地走出来,而背後跟着几个一样很苦瓜脸的职员,不过当中却没有映竹。
「何小姐?」薛经理一愣,问我怎麽会过来。
「我找映竹,她在吗?」
一听我说,薛经理跟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言了半晌,这才对我说:「她不在,而且我们也在找她。如果有映竹的消息,或者你跟她联络上了,可以请她回个电话吗?」
「她没请假吗?」我大吃一惊。
「请假是请了,但一开始放假之後,她就失联了。」叹口气,他说。那瞬间,我整个人天旋地转,杵在原地,瞠目结舌了好半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映竹在小酒馆外那几句话的真正用意。逃婚哪,如果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所做的最大决定,那未免太果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