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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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梨酥好吃吗?」我问李锺祺,他正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在吃着,满嘴都是食物,只能频频点头。

「那这个呢?这个芋头酥怎麽样?」我拿起另一个包装袋,他更是点头如捣蒜。

「妈的你怎麽不乾脆吃到撑死算了?」於是我生气地揍他。

收到家人从南部寄来的糕点饼乾,映竹开心地拿到十四楼来分享,不料我却巴不得等时间一到立刻准时下班,所以错身而过,反而便宜了被我又踢回楼上去的李锺祺。电梯下来时,他已经吃掉了好几个,而厚脸皮的刘子骥也捞到好处,临走时不忘抓了一把凤梨酥。

捷运车厢内不能饮食,所以我只好在路边等他把嘴里那些东西都吃完了才进站。人挤人中,我忽然想到,李锺祺出生於民国六十五年,换算西元是一九七六,足足比我大了十岁。可是再抬眼,他怎麽看都不像有这年纪的样子。这只大笨鹅不晓得在哼着什麽小调,两眼无神,正摇头晃脑地自我陶醉着。

「一九七六年,你出生的那时候,台湾是什麽样子?」碰碰他手肘,我问。

「噢,那应该是非常无聊的样子吧?没有统联客运,没有麦当劳,没有捷运,没有便利商店,没有屈臣氏。」他扳扳手指,说没有的东西可多了,除了刚刚说的那些之外,也没有吉野家、三商巧福、顶好超商,更没有手机、笔记型电脑,当然路上也不会有那麽多招牌跟来往的车子。

「听起来像是一片荒凉。」

「不会呀,」他得意地说:「至少还有刚出生的我。」

虽然觉得很臭美,但似乎也对,那些生活中的东西都没有也无所谓,但要是当年没有一个刚出生的他,那现在就不会有我们一起要去淡水了。李锺祺讲完,又开始继续哼着他的小调,而我则看看他下巴没刮乾净的胡渣,看着看着,顺手就摸摸自己左边的耳朵,这边现在多了一个新的耳洞,垂挂着一只圆胖的嘟嘟鱼耳环。这感觉挺好,虽然还处在这拥挤的城市中,但我们距离这麽近,下班後可以一起去哪里走走,一起吃个晚餐,再一起回家。什麽是最美的爱情?我觉得最美的爱情不必荡气回肠,这样平凡的生活就是最美的。

「怎麽了?」见我一直盯着他的下巴,李锺祺纳闷地摸摸看,还以为糕点屑没擦乾净。

「你有没有想像过,怎样的相处才是你在爱情里所渴望的?」

「能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新闻、一起起床,这样的就可以。」说着,捷运停站,门开处,我们被急着挤出去的年轻人撞了一下,他苦笑着说:「在捷运里面就不要一起被挤来挤去了,这个不好。」

中途转了一趟车,我们在人潮汹涌的台北车站里几乎被挤散,他把我的手拉得很紧,从蓝线换到红线,理所当然地又没座位,两个人挤在车门附近的角落中,我嫌弃他身上都是凤梨酥的味道,他说:「总好过你一身狗味吧?」

过了剑潭站後终於有位置可坐,但前行不远其实也就快到淡水。虽然准时下班,但可惜的是即使春天已渐临,毕竟白昼还是很短,没能看到夕阳。

如他理想中的爱情,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随意走了一圈。老街其实永远都一个样,不管多久来一次也不会感到哪里有所不同。我走马看花,李锺祺也不太感兴趣,我说淡水可是北台湾的特色景点,多少南部人来台北玩,都一定要跑一趟淡水,他怎麽如此意兴阑珊。

「我知道南部人都一定会想看看淡水,不过你问过那些人看完淡水後的心得吗?」李锺祺环顾四周一圈後,看看摇头纳闷的我,他说:「除了这麽宽广的河川出海口可能是南部所没有的风景之外,坦白讲,其他的一点都不稀奇。」

「不稀奇?这里是老街耶!」

「这算什麽老街呀?」他听得哈哈大笑,「如果这样就算老街,那你下次到满洲乡,我老家那边去看看,那里不成古董街了?」

按照他的观点,这些台北市附近的老街,基本上都还不够格称之为真正的老街,它们只是房子或街道稍微旧了点而已。但这种「旧」,是因为与繁荣且现代的台北做比较,才会显得旧,也才让周末假日苦无去处的台北人有点消遣跟怀念的地方。但这种台北人眼中的旧街道要是拿到中南部的乡下去,他说:「我还需要逛什麽老街?逛自己家外面的马路就够了。」

半信半疑,但我没亲眼见过屏东满洲乡的风景,当然也只好让他随口瞎说。从堤岸边走过,再从老街绕回来,路上有好几家贩卖纪念品的小店,本来那些商品也不怎麽特殊,然而不知怎地,我脑海里始终都挥之不去李锺祺房间里那个小音乐盒的样子,总觉得自己也希望能够送他一点什麽,无论我们会在一起多久,至少都还有个东西可以陪伴他一辈子。

不过李锺祺可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思,在小店里,他有兴趣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好看好玩,可是完全没有纪念性;而我晃了好几家店,也看不到什麽特别的东西,最後只好黯然放弃。散步时,聊起了映竹的事,李锺祺说其实他所认识的映竹,跟现在有点不太一样。

「这该怎麽说呢,」沉吟一下,他说:「以前的映竹比较容易钻牛角尖,经常为了一些其实不是很重要的事而伤透脑筋。比如说,高中班游的时候,她连规划个行程都可以花上好几天,做不出一个决定,还差点延误大家的饭店订房,或者一群人要出去玩,到底是该先吃饭呢?还是该先看电影呢?这种小事的先後顺序,她也会想很久。最後还是我跟她说,不如大家带了食物进电影院,这样才解决她的问题。」

「这麽夸张?」

「可能就是想要做到尽善尽美吧,怕顾此失彼,就会左右为难,而且要是身边再缺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就更容易自己钻牛角尖。不过现在或许是因为在饭店工作吧,手底下还带着一个小组,历练多了,也就比较克服这样的毛病了。」李锺祺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跟以前都一样,她非常爱笑,而且笑起来很真心。」

「那倒是。」我点头。这也是映竹让人第一眼就很喜欢的原因。不过同时心中也在想,或许工作上,映竹已经锻链出果决的领导架式,但同样身为女人,我却很清楚,在爱情里,映竹恐怕还是本来的样子,她想的永远都比别人多,比别人深,比别人复杂,因此,也就比别人苦恼。

晚上各自回家,因为没先约好,所以当然也没有换洗的衣物,总不能连续两天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来上班,那未免太明显了些。不是没考虑过同居,但想想又觉得这样好像快了点,才在一起不久,贸贸然地就住在一起,似乎也不太方便。况且他喜欢在屋子里玩模型,搞得到处都是松香水的气味,我们白天去上班也就算了,把丸子关在毒气弥漫的屋里,搞不好没几天就把我的爱猫给毒死了。

其实还不算太晚,不过九点左右。李锺祺晚上还有报表要整理,从台北车站分开,各自搭上回家的捷运,不过我才刚进车厢,列车甫要启行,手机却又响起,映竹问我睡了没。

「你听这声音就知道了。」我笑着说。捷运车厢关门前那阵尖锐刺耳的「哔哔」声刚扬起,映竹也笑了出来,问我要不要出来坐坐。

「现在?」我愣了一下。

「台北很大,认识的人很多,可是在遇到你之前,真的想喝杯酒,聊点心事,我只能回家找无尾熊布娃娃作陪。」她说。

「你挑地点吧。」我爽快地说。映竹刚刚说话时声音里带着笑,而我想起李锺祺说的话,也在想,或许任何一个脸上带着完美笑容的人,心里一定都藏着或多或少一点的悲伤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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