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08

08

一到饭店,柜台小姐便带我进电梯,看她按的是十二楼,我心里可更凉了,饭店的十一跟十二楼是贵宾楼层,一晚房价动辄上万,会住这样房间的客人通常非富即贵,而现在的状况,如刚刚在计程车上时我听副理说的,是客人居然在房间的地毯上发现蟑螂,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现在怎麽样?」一出电梯,刚刚跟我通过电话的副理就等在那儿,他满脸愁容地回答:「不太好。」

那位客人的房门外现在挤了一堆人,看来大概客务部跟房务部,两组夜班的全体人员几乎都到齐了。客房部顾名思义,就是下辖客务跟房务两个小部门,映竹就是在房务部上班。事情能闹到这地步,看来客人的火气真的很大。我跟副理走过去,只见房门紧闭,门外的人全都凝重着脸,那当中也包括了映竹在内,不过我无暇跟她招呼寒喧。轻敲了一下门,出来应答的正是薛经理。

「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吗?」

「那老头现在除了总经理之外谁都不见,也不肯多谈,还说天亮前要是不给个交代,他保证会让一楼大厅挤满记者。」薛经理懊恼地说。

「这麽夸张?」我皱眉,问:「不过就是一只蟑螂而已,难道非得闹这麽大?他想怎麽样?」

「就是不知道他想怎样,才让人摸不着头绪。」他叹气。

房间很大,这是十二楼贵宾楼层当中最贵的一间,里面又分为一房一厅,有将近二十坪的空间,摆设古色古香,充满中式贵族的气息。那位客人现在在卧室里,不肯出来跟我们这些身分太低的人废话。客厅这边看来并无异状,只有地板上非常突兀的红色胶带黏了一圈,把那只被踩扁的蟑螂屍体用一种怵目惊心的方式给突显出来。

敲了几下卧房房门,我用客气礼貌的语调。客人姓李,叫了几声,这位李先生老气横秋,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开了门,第一句就问我是这饭店里的谁。

「我是之前的执行长特助。」很平稳的口气,但也不递上名片了,我看着眼前这个身高不满一百七十公分,肤色黝黑,脸上充满跋扈神色,讲话态度让人很反感的老头,说:「相信道歉的话,刚刚薛经理已经说了不少,但我在这里还是要先向您致歉,在本饭店的高级客房里居然会出现一只蟑螂,这种始料未及的事实在太让人意外,我们很遗憾也很抱歉。」说着,同时深深一鞠躬,见我弯腰,薛经理跟副理当然也只好跟着动作。

「鞠躬道歉有个屁用?」他完全不领情,问我是不是做得了主。

「给客人带来这样的麻烦,我们一定会有相当的补偿措施,这一点请您绝对可以放心。」我说:「至於赔偿的内容,李先生是不是可以让我们的主管们讨论一下,再给您报告呢?」

「能赔什麽?你们赔得起什麽?」他丝毫不肯退让,而且这些制式化的处理方式,刚刚薛经理显然已经用过了,然而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很直接就说:「我花了一万多块钱,一万多块钱,你给我听清楚,是一万多!这样的价钱,你给我的却是一个这样的房间!」他指指地上的死蟑螂,很生气地说:「如果要住个有蟑螂的房间,我需要花一万多吗?没什麽好讨论的,也不必浪费我的时间,要道歉的话,你给我找个够资格的人出来道歉,然後退费给我,老子不住了!」

「我们总经理已经下班了,这位薛经理是我们目前最高的行政主管,资历与位阶都非比寻常,有他在,您绝对可以放心,没有问题。」我说:「李先生,请您稍安勿躁,这件事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交代个屁!轮得到你来交代吗?」他音量大了起来,直接就问,是不是不肯退费。而我点头。这在饭店业来说确实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可以赠送优待或其他设施的使用券,但绝不可能让客人整晚房价都免费。

「那就不必再说了!大家等记者来吧!」吼了一声,房门「砰」地关上,我们所有人全都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地上那只死蟑螂,再互相对看几眼,无计可施。

这位李客人是做什麽的,现在完全没有人清楚,不过他自称在南部的政商关系良好,在台北一样可以找到不少人脉。这种嚣张跋扈的客人我们见得多了,平常也未必放在心上,但问题是谁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虚张声势,万一真的大有来头,那可如何是好?

「要不要联络一下总经理?」薛经理没有我刚形容的英风厥伟,反而哭丧着脸问我。

「再等等,没关系。」我安抚了他几句,总不能让客人予取予求,只要是人,就有谈判的空间,更何况这个家伙并不是真的很难搞,他就是面子、里子都想要,这样而已。回想以前前任执行长明快精准的办事风格,我相信只要站稳立场,仔细观察对方,再多花一点时间,找到彼此的共识,一定可以摆平他。

「李先生……」鼓起勇气,我决定再敲一次房门,不过他的态度比刚才还要强硬,在卧房里很凶悍地吼了一句,叫我们所有人都滚开,不然保证十分钟之後就让记者来采访。

已经凌晨一点出头,薛经理熬着夜,红着眼睛,疲倦地叫大家先各自去忙,就算遇到这样的怪客,但每天该做的工作还是不能耽搁,他指挥现场的员工,要大家各归本位,而我看着映竹苦笑一下,做个无奈的表情,正在思考着还有什麽办法可想时,走廊那边忽然跑过来两个人,穿过人群,问我现在是什麽状况。

「你们怎麽还在?」我愣了一下。

「还没忙完呀。」叹口气,先说话的是方糖,她居然还没下班。

「方糖说有十二楼好戏,叫我下来看看,搞不好可以学点什麽。」另一个说话的是李锺祺。一见到他,我立刻转头,然而人群已经散去大半,连映竹都回自己工作岗位去了。「现在你大概只能学到如何出糗了。」叹口气,我说。

知道是新任的执行长特助,薛经理不敢怠慢,对这位新人客气地打过招呼,也说明一下状况,可能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吧,听完後,李锺祺居然自告奋勇,说他愿意出面去跟对方交涉。

「你确定?」薛经理吓了一大跳。

「别以为你们都姓李就有办法喔。」方糖也咋舌。

看着他强自镇定地要上场,我只剩下哭笑不得的心情,提醒了一句:「别忘了,你要是把事情给搞砸,丢的可不只是自己的脸而已喔。」

「大家都是南部人,又都姓李,搞不好我认识也说不定,对吧?」说得轻松,好像这跟他处理的那些椅子、灯管、抽屉之类小问题一样等级而已,李锺祺走在前面,带着大家一起进来,他伸手敲敲卧房的门,还特别用台语问对方愿不愿意出来聊一下,我听那口音不怎麽熟,或许是他们南部腔也不一定。正捏着冷汗,心里七上八下,只见房门忽地打开,这位李先生还是一张扑克脸,非常鄙夷的问了句:「这次换谁来了?」

「叔公?」结果站在门口的李锺祺愣住了,然後,我们所有人跟着也全都愣住了。用两个字就可以摆平问题,我现在开始相信,在这种连老天爷都瞎了眼乱帮一气的狗屎运下,你应该会是个很称职的特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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