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仰伸出右手,欲与竣秦握手致意,竣秦注意到,泽仰掌心透出的寒意,就如他放在水中的双脚,寒到没有一点温度。
竣秦打量着眼前,这自称为淡水河河神的青年,暗生疑窦。他从不认为神真的存在,虽不曾去庙里参拜,可他还是对台湾民间信仰的神祗略有了解,古人信奉河川有河神掌管,可他从未见过奉祀河神的庙宇。
对他而言,河神只存在於遥远时空中的神话故事里,不但不可能存在於现代,更不可能存在於他最熟悉的淡水河,身为在地淡水镇民,他从未听过镇上有河神的传说。
「先生您别开玩笑了,」越想越觉得这青年要不在说胡话,不然肯定是得了妄想症,竣秦语带嘲讽地回道,「淡水河河神?听都没听过。没有人拜的神怎麽可能会存在啊?神都是倚赖信徒的香火才能存在的耶,不再有人相信的信仰就死了啊。再说没纸钱你们怎麽好办事?」
好几个礼拜没跟人说话,只是看着河水发呆的他,嘴一开,被水泡到生锈的大脑一动,平时敏捷的思路就回来了。
泽仰嘴角显得有些抽慉,「我们神明的能力跟神格不是从纸钱得来的,也不是从人们的信仰得来的。什麽叫做有纸钱好办事?我们神明又不是跟你们收税。」原本维持着的谦逊有礼,和从容不迫的气度,有点被竣秦打乱了。
「活着的时候有事求你们,多烧点纸钱,死後总该照顾我们,表示一下吧?话说回来,我干嘛跟你讲那麽多?你说你是神我就得信?弄点神蹟来给我看看哪!」
竣秦不得不承认,已经死去的自己,神明和鬼怪以外,应该没有其他活人看得见,除非那为数不多的,货真价实的灵媒和阴阳眼,但再怎麽看,不要说神鬼或灵媒,这人全然与凡人无异,虽说穿着还真有些古味,但现代人要这样打扮似乎也不奇怪。
「弄神蹟要耗很多神力,我现在可用的没有很多,神力也是有额度的——」
「额度?我还神力信用卡勒!我看你根本就是那种偶像剧里没事不用去上班的年轻董事长然後在外头到处逛…逛…」竣秦目光愣愣地向下移动,定定地看着水泽仰深褐色的真皮皮鞋。水流不住地自全乾的皮鞋底下渗出来,缓缓流入眼前的淡水河。
竣秦的背脊都凉了。天生对神鬼的恐惧,并未因他自己已成为鬼魂而消失。同时眼前青年的名字水泽仰,令他颇感耳熟,而这陌生的面容,也逐渐面善了起来…
他搜索着脑中的记忆,记忆中这张面容,似乎是黑白的,上头则该蒙上层毁褪的浅黄。
父亲床底下最旧的其中一本相簿,放了不少他不熟悉的亲戚的照片,父亲会指给他看,跟他讲这是大舅公的堂弟的三女儿,那是四婶婆的媳妇的表弟等等,他大概只能记得一些。
据说曾祖父在世时是镇上的富商,优沃的家境让和爷爷同辈的兄弟姐妹健康长大,只有一个例外。
记得爸爸指着几张照片中,气质最为出众,相貌俊逸的清秀男子说,「他是爷爷最小的弟弟,爷爷几个兄弟中长得最俊也最聪明的,不知迷倒多少镇上的女孩,他爱上了当时镇上最美丽的女子,可惜追求这女子的一个痴心男子不服气,找人把他打昏,丢进淡水河淹死了。」
记得当时他听到这故事,也不禁皱眉,「那痴心男子好坏喔!没风度。这个帅气的祖先叫什麽名字?」
他记得爸爸的嘴开阖着,但试图从记忆中听见那个名字,却一时怎麽也听不见,怎麽也想不起来。
「喔?这个呀,」泽仰看看自己脚下的水流,「我们河神都跟我们所属的河流这样相连的。」看竣秦一脸的不可置信,泽仰笑了,「啊,你要看的神蹟就是这个?那有什麽问题,我再给你看一个。」
竣秦看见水一直从泽仰脚下流出来,胆子都快被吓没了,「水、水水水水鬼…」
从身上一直流出水来,从水里出来的…此时这样的想法,渐渐跟刚才跟爸爸的回忆连起来,淹死在河里的…
泽仰乐呵呵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耶、耶耶耶耶稣~~~」竣秦吓得往後一跌,一屁股坐在地上,右手抽慉着直指着他。
泽仰直挺挺地站在河水上,轻松自在地表演水上行走的大卫魔术,「耶稣?」他那个年代倒没听过耶稣,不过他想了想这几年来看的书﹐「喔,耶稣啊,没啦,我没那麽伟大,我只是个小小的淡水河河神而已啦哈哈哈!」
竣秦看着泽仰那哈哈大笑时,有时不自觉地抓抓头的动作,就和爸爸跟自己一样,突然领略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可是真正的活化石、老祖宗,爷爷最小的弟弟,家族谣传中,被人打昏扔进淡水河淹死的,年轻早夭的俊逸青年,水泽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