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陪我走。 — 第六章

在魏倢离开大约两个月之後,我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想她这个做母亲的,送给我的唯一礼物便是这两个月来的清静吧。她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也不曾托李恬或是陆羽蓝带给我什麽话,我知道她常常往李恬和陆羽蓝那儿跑,可是她终究还算体贴地避开了我。

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我赶赴到那个不算陌生的二楼铁皮屋里认屍,警方说根据屍体研判,死亡时间应该已经超过四天了,是邻居发觉我母亲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出门了於是上门来关切,才发现她倒卧在自己的卧室。

警察走後,我独自一人留在那屋子里,东西不算多,就是简单的家具摆设,还有一些零碎的手工艺品材料,她从以前就很爱做一些有的没有的,偶尔也会为我的芭比娃娃做些配件,例如帽子、鞋子等等。

走进她的卧室,扑鼻而来熟悉的味道,我缓缓在她纯白的柔软上坐下,接着把我的脸埋进了枕头里面,我感受到自己温热的呼吸,然後,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了,因为我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里。

「你今天数学考几分啊?」爸爸坐在餐桌的对面检查着我的家庭联络簿问我。

「我有一题香蕉少看到一支,所以就少算一支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妮妮,妈妈不是跟你说过香蕉是一条吗?怎麽就改不过来啊。」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纠正我。

「唉呀,别管她,反正以後你说什麽都用一个、两个、三个这样就好了,一定不会错!」爸爸对着我挤眉弄眼地笑了,而我也投以他一个短短的笑,因为我眼角余光瞥见了妈妈正朝这里走来。

「你呀!就只会出馊主意。」妈妈在餐桌上放上一锅鱼汤便又走回厨房。

「妮妮,爸爸告诉你,长大啊,可别被当个太聪明的人,你知道吗?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人啊,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人就好。」爸爸绕过餐桌一把将我抱起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对,妮妮要记得听你爸爸的话,安分守己就好,知道吗?爸爸妈妈没有要你多成功,只要你当个有用的人就好。」妈妈左手端着一盘青菜,右手则是我最喜欢的炸鸡块边走出厨房边说。其实我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麽,也许吃完饭我该去查查成语大辞典,只是这ㄘㄨㄥ是哪个ㄘㄨㄥ呢?不管我心里的疑惑,妈妈冲着我胸有成竹地笑。

「好了,不管那麽多了,眼下的你啊,只要乖乖地做好乖小孩的本分就行了,知道吗?快去洗手吃饭了。」妈妈拍着手催促着我动作快。

「妮妮,来和爸爸比赛谁比较乖!」说完他便抛下我往洗手台冲去。

他们看起来就是一对极平凡的夫妻,我们也有着极平凡的生活,只是後来,父亲不小心把这和我母亲的婚姻路给走歪了,我和母亲也就顺应着他,一同踏上这歪七扭八的人生。

我像是个小婴儿找到了熟悉的母亲怀抱,猖狂地呼吸着熟悉的味道,原来在母亲那里我拥有的不仅仅是伤害和挫败,其实我也拥有了安全感。我从来没想过,当这安全感又重新地落入我手中,我从昨天晚上躺在母亲的床上,静静地哭到了今天早晨,从星期六哭到星期日。

我把该丢的东西全都整理在纸箱里搬到了外头的走廊,通知清洁公司中午过後来清走。然後我上街上采买了一些水果和礼盒,去一一敲门拜访住在母亲左右的邻舍们。

「你好,我是隔壁张太太的女儿,不好意思,前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们的帮忙,我已经把家里都给整理乾净了,下午会有人来搬东西,希望不会打扰到你们才好。也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妈妈的照顾,我妈妈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们平安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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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羽蓝,我们出去散个步吧。」那是李恬离开我们的前五个小时。

李恬坐在轮椅上就像一朵正迈向枯萎的花,虽然她脸上没有血色,而坐在轮椅上略微左倾的姿势也毫无改变,可是她笔直地向前看的眼神,一直到生命的最後都还是清澈的。而且,我敢保证,她是我看过最美、最永恒的一朵花。

「你们之後打算着怎麽过?」李恬的声音有着奇怪的喑哑。

「还能怎麽过?找个好男人嫁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麽都不会,也没有一技之长,只好赶快找个男人养我罗!」陆羽蓝推着轮椅,前倾着身在李恬的旁边说,讲完怜惜地摸摸李恬的耳朵。

「勾引男人就是你的一技之长啊。」我好笑地看着陆羽蓝说。

「还是你懂我,姊妹。」陆羽蓝悲壮地拍拍我的肩膀。

「八婆。李恬,我和谢恩杰说好了,下个月就要带谢谢回美国给谢恩杰的爸爸妈妈看看,他们说认祖归宗的仪式是少不了的,我不确定我会在那里待多久,看谢恩杰还有谢谢的表现罗,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就在那里生根,又或者处不习惯、吃不习惯,一个月就回来了也说不定。你放心好了,从今以後我只做对谢谢最好的决定。因为,我是他妈妈啊。」讲到这里,李恬吃力地抬起手牵起我的左手,我可以感觉到她顺心地捏了捏我的手掌。

那个晚上,医生请我们将李恬给带回家,我们回到李恬的家将她的房间整理乾净,为她换上她在毕业舞会上的那套粉橘色长礼服,她便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和陆羽蓝按照她之前交代我们的,没有找其他外人,就只有李恬的爸爸、妈妈和她的兄弟姊妹们,以及我和陆羽蓝。我们全部都聚集在她的房间里,李爸爸和李妈妈沿着床沿坐,两人的手都紧抓着李恬虚弱的手,时不时地摸摸李恬的脸庞。

李恬的眼睛时睁时闭地慢慢扫过房间里的大家,一个、一个地定睛浏览,我知道她正努力地把大家的脸用眼睛给刻画进她的心里。我也扫视了一番屋里的每个人,陆羽蓝早已哭倒在沙发之中,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李恬的眼神,好像避开她的眼神,也可以避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那件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恬静静地闭上了她的眼睛,然後她松开了她一生最挚爱的父母亲的手。虽然先前答应李恬说好了不掉眼泪的大家,此刻也宣泄了眼中的暴风。

李恬,我不怕你走,因为我知道等我到了你那儿,你必定也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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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恬告别式的下个周末,我跟谢恩杰带着谢谢一起离开了台湾,来到了纽约。原先我以为我会处处不习惯,但没想到一切都还满顺利的,也许应该要多亏有谢恩杰的照料,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以我为尊,早在发生之前就先为我设想周全,每次当我真心诚意地向他道谢时,他的脸上就会挂着谢恩杰式招牌口无遮拦地笑。

其实,在我们到了纽约的三个月後,我在他爸爸妈妈的面前答应了谢恩杰的求婚,而隔天便到那里专办结婚的机构下登记结婚。常常我看着手指上的婚戒,总问自己:为什麽要嫁他?而答案总是:没有理由不嫁啊。可是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谢谢,天真地赖在谢恩杰地怀里呼呼大睡,比起过去日子的慌乱,我似乎更没有资格选择倒退。

後来的日子还是照旧地过,没有太大的出入。有一回夜里,谢恩杰躺在我枕边,柔柔地摸着我的长发,然後将我拥入怀里,他跟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他说:

「年年,我不怕失去你,我只怕毁了你。」

所以,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结束了我们短命的一年婚姻。又退回到,噢,不,又昇华回家人的关系。我们还是会在深夜里一起喝几杯红酒,然後到谢谢的房间里看着酣睡的他,有时候可以就这样待上一、两个小时。

「年年,我爱你,谢谢你为我带来这麽棒的礼物。」谢恩杰微笑着对我说,那一刻我抚摸着谢恩杰的脸颊,我知道不管过了多久,谢恩杰还是谢恩杰,他今天对我和谢谢做的所有,不管过了十年、二十年他还事一样会这样做,我相信他话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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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闪动着灵活的睫毛,饶富兴味地以手将眼前的巧克力蛋糕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接着趁我一个闪神不注意竟拿起玻璃杯将里头的牛奶倾倒於被分屍得差不多的巧克力蛋糕上。

「No,Zack.」小坏胚,这麽小就知道怎麽钻漏洞。

「No,Zack.」陆羽蓝用戏谑的口吻讽刺地将字句原封不动的吐还给我。

「你怎样?」我拿纸巾将谢谢的巧克力蛋糕手给擦乾净,然後惩罚式地捏了下他的脸颊。

「不怎样,只是看你越来越像个妈妈了。」陆羽蓝用右手拨了一下右耳後的长卷发。她还是那副死样子,美丽到足以把男人给全部打包带回家的动人。

十二月初,我带着谢谢回到台湾,为了参加眼前这位绝世美人的婚礼,

这一次回来,距离上次的离开已经过了三年。我没跟谢恩杰说我要待多久,只是跟他说,想回去自然就会回去了,而他也痞痞地跟我说,那我想你们就自然会飞过去找你们了。

「我本来就是个妈妈。」然後我突然打住了,惊觉自己刚刚说这句话的口气,特别像是一位为人母的伟大女性。

「嗯,真羡慕,希望我也快点怀个像你们家谢谢一样可爱的小男孩。」陆羽蓝眼中射出五、六个没有穿衣服的小天使围绕在谢谢头上。

「其实我接到你说要你结婚的电话我简直差点去撞墙,陆羽蓝耶!是他妈的陆羽蓝耶!」我夸张地用右手拍了自己的额头。

「操你妈的陆羽蓝耶!」说完她自己也戏剧性地用右手了打自己的额头。

「怎样?我是不能结婚喔、不能想开吗?况且我再不结婚我怕我会变成老处女啦!」接着,她看着我掩住了嘴巴大笑,陆羽蓝的笑声真是越来越好听。

「你把我当鬼骗啊?什麽老处女?八百年前你早就和你的处女膜说再见了好吗?」我当机立断地翻了翻她白眼。

「嘘!你安静一点啦!说你蠢就还真的是蠢,还是谢恩杰那伟人把你给宠成智能障碍啊?你不知道现在有一个手术,可以神奇地,咻!一下,就把你的贞操还给你了吗?」我看见陆羽蓝眼中的羞涩。

「靠!我操你妈的!你这疯婆子!你真的疯了!」我激动地停不了拍桌子的动作,马上引来了服务生的关切。

「你才他妈的给我冷静下来咧!疯婆娘。」然後我们才像是回到了原有的温度你一来、我一往的用脏话叙旧,我想我们是真的都忘了在一旁天真地吃着蛋糕的谢谢,明明不久前,我们才一起赞叹我的好母亲形象的。

「欸,不管你要不要信,这次我是真的想要收山、不玩了,当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妈妈、好老婆。」陆羽蓝放下手边的刀叉,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说。

「要当好妈妈和好老婆可以,但不要当像我这种的。」我若无其事地笑着逗她。

「怎麽?还想着他啊?」我脑中开始响起铃、铃的警笛声。

「魏倢他,上个月托了我要交给你一封信,他要回台湾了。」陆羽蓝说着便从包包里拿出了一个净白的信封,放在桌上。

接下来陆羽蓝和我说了什麽我全都没听进耳里,只知自己头昏脑胀又耳鸣,头好像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然後,受不了了,我便整个人坍倒在餐厅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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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我可以去那边玩吗?」谢谢拿着手中的水枪兴奋地问我。

「可以,可是答应妈咪,要小心安全好不好?」我蹲下身拍拍他的脸颊。这是我第一次带谢谢回到宜兰苏澳的这个老家,噢,还有多年前的那一次,和李恬一起回来的,可是那时谢谢还小,怎麽可能还会记得。

我沿着熟悉的海岸线走,我摸了摸大衣的口袋,从里头掏出了一个信封,从上个礼拜陆羽蓝交给我之後我就一直没勇气打开,我在害怕什麽?是害怕他告诉我他要结婚的好消息?还是,害怕他说,他心里还有我?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在心里咒骂自己怎麽如此地不坦率,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後,拆开。

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时,我终於有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地为了对魏倢的思念而掉下眼泪。

年年,我不问你好不好,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好。

我希望我的再次出现不要为你顺遂的生活带来一丝的不愉快,可是我还是要写这封信,因为我知道,我欠了你一个道歉。

那一年,我丢下了许多对你不公平且不实的批评就走,我甚至连听你的解释都没有,你一个字都没有说,我还以为我是这场感情的牺牲者、受害者,我毅然决然远走高飞,我头也不回地把你害有谢谢给甩在过去。

後来,几个月後谢恩杰透过陆羽蓝找到了我,他寄了封电子邮件给我,他说你跟他一起带着谢谢到纽约生活,而且你们正在筹备你们的婚礼,原谅我缺席你们的婚礼,我想我还是没有勇气面对你,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是我知道的,最美丽的新娘,光是想到,我就满肚子的愤怒和嫉妒,哈哈,好啦,我开玩笑的。总之,谢恩杰和我说了许多,他要我别怪你,他跟我说了你从小到大遭遇到的不合理事情,他要我必须理解你做决定的原因,不要带着误会想着你,这对你不公平。

对不起,年年,是我的不懂事结束了我们的灿烂明艳。

後来我到了义大利,这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国家,我总是想着,如果能够把这里的阳光一半寄过去给你,也许你会更加相信自己的未来是美好的。总之,希望你一切都很好,还有谢谢那小家伙,料他也早已忘了我吧!希望你和小家伙,还有谢恩杰,都能够当彼此的太阳。

看着最後署上的那两个字,我身体里坚硬的思念都化成了温水。

「妈咪,你为什麽要哭?」小家伙不知道什麽时候钻到了我的身旁。

「没有,妈咪只是很想一个人。」我将他抱进我的怀里。

「Mommy,Iwillprotectyouforever.WhereveryougoIwillbethere.」谢谢懂事地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然後比我更加用力地拥抱我。

「等你长大了,妈咪送你一个动物园。」我在他的脸上啄上一个嫩嫩的吻。

突然,这是个我在心里祈祷已久的突然。

「喂,这不算了!」我感觉到身後有个力量在用力地牵扯我手中的信。

我转头看,是写这封信的主人,

魏倢。

「我说这封信不算了!」他用力地将信在我面前给撕烂。

「你为什麽没和我说你和谢恩杰分开了。要不是陆羽蓝前几天和我提到,我就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所以现在我知道了,也就代表我又有回来的机会了。」他骄傲地说。

「你是鬼吗?」我懦懦且不确定地说。

「你什麽时候回来的?」我问。

「刚刚!」我看得出来他眼睛里的慌乱。

「那你什麽时候要走?」我地眼睛抹上了一层黯淡。

「你白痴吗?少装傻了!我这次回来,是不打算走的。」他讲完,从包包里拿出一本护照,然後用尽全身力气地丢入海里。

「你疯子!你真的是疯子!有病!神经病!」我大声地吼,眼角流出了如释重负的眼泪。

「我真的不会再走了,所以,你呢?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吗?」他也懦懦地问我,只是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一把将谢谢给抱起,然後堆到他的面前。

「你用你的护照跟我赌,我用他跟你赌,他是我现在的所有!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努力地,把这三年来欠他的笑容全部还给他。

「妈咪,你看,有太阳耶。」谢谢傻愣愣地窝在魏倢的怀里,然後指着魏倢身上的那件熟悉的白色衣服说。

海上的太阳粗糙地照着我们三人,我说,太阳总算是回到了他该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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