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馬迴 — 六十

「陈诚晨,六十分。」英文老师兼班级导师向下弯的嘴角和不甚喜悦的口气间接证明了她对这个分数的不满意。

他起身要向前领考卷时不小心绊到桌脚,一个踉跄後站稳了脚步,不好意思地搔着後脑杓,从她身边经过走向讲台。

她坐在他前方,从她这个角度看着他的背影,头发又翘得一蹋糊涂,或许别人会认为他是刻意把头发抓成像台风扫过一样想耍帅,但她确信他一定是今天早上又赖床,等到终於清醒了却发现快迟到了才来不及梳洗搞成这副德行。

「你的聪明众所皆知,为什麽就是不肯好好念书?每次都只考六十分是什麽意思?你以为这样你不会被当?你知不知道你的学习态度是有问题的?」班导毫不留颜面地当着全班的面训斥着已经考了半学期六十分的他。

事实上不只半学期,他从小到大除了六十分没考过其他分数。

面向黑板的他使得她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变了声却仍然带着俏皮的嗓音却听得一清二楚:「六十分就够了,不高不低,刚刚好及格!」他看也没看领到的考卷就将它对折,对於自己错的题目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班导眉头皱到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当他转身要走回座位时,班导开口又是一句冷箭射向他:「哦?难道你就只想上六十分的大学?在只有六十分的公司工作?娶六十分的老婆?拥有仅仅只有六十分的人生?」

班上同学都抱持着看好戏的心态在等他动怒对班导开火,唯有身为青梅竹马的她清楚依他的好脾气绝不可能被念个几句就按耐不住火气。

跟他从小相处到大,他也只看过他生过两次气。一次是国一时生教组长出言不逊说他父母没把他教好,无法忍受别人批评挚爱家人的他便一怒之下打掉了生教好几颗牙齿,并且差点被退学却被他以绝佳的口才扳回一城,只获得一支大过的殊荣。

另一次是小学五年级,正值她要开始穿胸罩的年纪,也是小男生调皮到了极点的时候,她第一天穿胸罩去学校就被班上的男生耻笑还动手弹着她的肩带。她当时感觉自己的自尊已经被羞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进而不争气地掉了眼泪。刚打完篮球回来的他知道事情的经过後,二话不说带上她和几十条橡皮筋去教训那群幼稚的男生。现在想起当时他用橡皮筋把他们弹到跪地求饶的模样还会坏心的不小心笑出来。

「如果一直都是满分,没有任何进步空间的话,那很无聊欸!还不如去死一死好了。」他依旧嘻皮笑脸的坐回位子上,一派轻松的回驳班导。

班导气得脸色变成了难看的猪肝色,却终於闭上嘴不再找他麻烦,相信班导是明白自己的实力绝对无法吵得过本市的辩论比赛亚军。当然,他明明有能力夺冠,却仍旧只愿意抱回亚军。

班导清清喉咙,若无其事地继续发着考卷,结束了一场小闹剧。

她低下头做着迟迟解不开的数学习题来打发这段无趣的时间。没多久,她感受到後头的他不停地晃着他的椅背,她被骚扰的无法继续集中精神算数,只好无奈转过头来看他到底有何贵干。

他带着饶富兴致的表情一手托腮,另一手指着讲台的方向,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发现了满脸不耐烦的班导两眼怒视着她。「陈蜜,桌上无关紧要的东西收起来,坐在陈诚晨附近就这麽散漫是不行的。」

她翻了个白眼,对於班导不断针对他的言论感到不舒服,倒是被批评的他却漫不在乎的掩着嘴角偷笑她--她就是受不了他这种个性,不论他人把他说的有多难听,他就是不介意,每次发怒的却都是明明毫不相干的她。

她接过考卷,把本来打算为了礼貌要说的谢谢吞回肚子里,改口道:「不关他的事。」轻声却坚定的口吻。

「少为那种人说话。看来把你和他排在一起真是错误的决定,本来还以为你可以感化他,结果你反而沦陷了。」

那种人是哪种人?为什麽要用一个人的成绩去决定他的为人?他又没做什麽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麽要用孺子不可教也的心态去看他?

她正想回嘴,他的声音却介入了一触即发的战争:「好了好了,别为我吵架!我这样会很困扰的!」闻言,她便不得不压下满腔怒火,乖乖回到位子上坐好。

她多想为他辩白,就像当年他保护她那般。

只穿着一件黑色汗衫和运动短裤的他正坐在她的书桌前,拚了老命在抄写明天要交的数学作业。

「陈诚晨,不要每次都照抄啦,被抓到我也会被骂耶。」她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潦草的字迹抄写着和自己习作上如出一辙的算式。

「紧急时刻管不了那麽多啦!」他一眼也没看她,振笔疾书的填满一题又一题的空白答案格。她由衷的觉得他跟鬼画符一样的作业会被老师退件,但想必他也无心去修正,便打消了要他把字写得端正一点的念头。

瞥了他右手边还有两三本作业要「参考」她的来完成,她就知道他会暂时忙得无法分神搭理自己,於是决定抛下他去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了。

将水龙头转到较偏向红色那边才将其打开,又稍待了一会伸手试水温确定温度适中,她才安心地把全身都淋湿,卸去一整天的疲惫。

暂时关了热水,拿起肥皂抹着身体--他说过她就是喜欢她有别於其他女生身上散发出香过头沐浴乳味的淡淡肥皂香,就是冲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她才从未使用过沐浴乳。

她觉得陈诚晨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人。摊开他从小到大的成绩单,一字排开的六十分印在上头。唯一的例外就是上这所高中的成绩,他知道她想读这所高中,於是费了一番心思以刚好及格的成绩入学,虽然成绩单上的分数不是六十,但恰到好处的分数广义来说也与六十分无异了。

抹到颈部时肥皂不小心从手中滑了出去,原本在恍神的她才回到现实世界,蹲下身捡起肥皂,胡乱抹完四肢後又打开水龙头冲去身上的泡沫。

其实她对他存有一股敬畏之感。小时候觉得不管任何考试都只考六十分的他一定是个笨蛋,但长愈大她就愈觉得他可怕。每科都考九十几分算不了什麽,真正的高手是像他一样,可以随心所欲考出自己想要的分数。

她看过他的考卷,题题都把错误的选项划掉只留下正解,答案栏誊的却几乎都是错误的答案,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题为了六十分而不得不选择正确答案。更可怕的是他选择答对的题目都是最难,分数比重也占最多的。

挤了适量的洗发精,搓揉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

他到底在想什麽?她相信他绝对是她认识的人里最有头脑的,但他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她从没问过他,自己的臆测是他不想树大招风也对於天才的名号不感兴趣,但仍然期待总有一天他会告诉自己,但现在看来那一天是遥遥无期。

算了,管他那麽多干嘛?她又不是他的亲密爱人。

拿起挂在墙上银色铁钩的加菲猫浴巾-─他老是嘲笑她用这种卡通浴巾很丢脸--擦乾了身体後套上轻便的居家服出了浴室。门一敞开,与浴室内成反比的冷冽空气向她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走到客厅看到他早就把作业抄完,正舒舒服服的躺在她家黑色皮质沙发上看着偶像剧,还一手拿着一包洋芋片,另一手将其送入口中。唉,这到底是谁家呀?

「你怎麽还没走啊?」语气尽是无奈,但对方势必会装聋作哑。

她走进客厅旁的厨房打开冰箱,没犹豫很久就选了两瓶绿茶。走回客厅在离他差不多是两公尺长的距离时,将绿茶丢给了他,他则漂亮无失误的接下了。

默契。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嘴角不自觉上扬。

「不要赶我啦!秦子奇要亲沈杏仁了耶!」

她一屁股坐在他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叹口气看着眼前激动到握紧拳头嘴里还怪叫着「快亲快亲」接着下一秒就因为广告而面带失落的男孩。

「广告了啦快回去,反正就在隔壁,你走回去时间刚好。」

他忽然转头怔怔的望着她,她被盯得不自在,她转移视线後他便不发一语的走入浴室,出来时手里多了她的浴巾。「你干嘛拿我浴巾?」

他没回应她,坐回三人沙发後向她招招手,「快过来。」

她看了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拿着浴巾的模样就差不多猜到他想做什麽了。她走过去後他要她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她也依言行事。

「你唷,每次都不擦乾头发,很容易感冒欸。等你老了还会头痛,到时候你再後悔就来不及了啦!」他一边碎碎念,一边为她擦乾头发,动作轻巧,深怕一不小心让她掉了一根头发似的。

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只要他看到她没弄乾头发在外面乱晃就会受不了的要帮她擦乾,每次的台词也都差不多,可是每次却都能让她心底暖呼呼的。

「罗嗦。」言不由衷回应。

她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脑袋马上就被他扳正看向电视机,电视里的男女主角正巧蜻蜓点水式的接了吻,她脑海中却只留下刚才回首时他认真为她擦头发那模样的印象。

帅翻了。她暗自为他的所作所为下了注脚。

「欸你不觉得用这种浴巾很幼稚吗?学学我成熟点嘛!」

她决定收回刚才那句话。

「我才觉得你明明可以考满分却故意考六十分很幼稚。」他哼了哼,嗤之以鼻的回击:「我考一百就得看到老巫婆对我好那副恐怖的嘴脸,我才不要咧。」

他似乎是弄乾了头顶的头发,於是开始轻搓着她的发梢。「蜜蜜。」

她思忖要是能一辈子被他擦头发就好了,当然那张嘴可以不要那麽不讨喜就更完美了。「干嘛?」

「你爸妈呢?」

「去澎湖玩了啊,还叫我好好看家,说回来会买礼物、拍漂亮风景给我。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坏?」她气愤地要他评评理,希望他能站在她这边。

他则丢给他一个令她小鹿乱撞的回答:「那我今天住这边陪你好了。」

「少做梦了!」

「拜托啦!我都帮你擦头发了!」

「那是你心甘情愿。」

他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没有再回嘴,她心慌的转头,深怕自己刚才的言辞伤了他。

只见他的嘴型像向下弯的月亮一样,两眼水汪汪像讨人疼的小狗般的看着她--又是这招,他每次拗不过她就会这样看她,他深知这是唯一能扭转情势的办法。

於是,她很快地就退了一步。「哎唷你很烦耶,去问你妈啦,你妈说可以我就没话说。」她有五成把握他妈妈会担心他儿子会闯祸而不答应。

他的表情登时变得雀跃不已,与上一秒的哀怨有极大的反差,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有去学川剧怎麽变脸。

他的长手一伸就拿到了沙发旁小凳子上的电话,「喂?妈,我今天住蜜蜜家喔。她爸妈不在家啊,拜托嘛,她说她会怕要我陪她。嗯,好,你们也早点睡喔。」

她瞪大着眼看着眼前满嘴胡言的他,愈听心情愈沉重,天啊,这是诬陷!是诬陷啊!

他跟他妈妈撒这种谎,要她以後见到他妈妈要怎麽抬起头?她深怕这件事情会被那位中年妇女加以修饰後传到她妈妈耳里,要是真的如此发展,她能想见未来的日子里都会充满着她妈妈调侃她的表情和语气。

思及此,她万念俱灰的感到前途一片黑暗。

「我妈说可以耶!」语气透着完全掩盖不住的愉悦。

「你很贱欸!」她懊恼自己的心软跟估计错误,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笑容堆满面,她都觉得他身边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粉红色小花。「兵不厌诈!」

横竖都是死,她也懒得花多余的精力跟他辩了。「那你睡沙发。」

「哪有人这样对待客人?」

「你又不是!」

「那如果是主人就更不该睡沙发了。」

她差点没昏倒,打从认识这家伙开始就是个错误!

「滚回家跟睡沙发,选一个!」

「好嘛好嘛,睡沙发就睡沙发。」怨妇般的口气。

<B>三</B>

她已经盖了两层被子,身子却还是抖个不停。蜷曲着身体希望能暖和点甩开寒冷的感觉,但效果似乎是零。

她忽然想起睡在外头沙发上的陈诚晨,睡在比较暖的房内的她都觉得冷得刺骨了,更何况是穿得那麽单薄又只有一件称不上厚被的他?

正在烦恼之际,门嘎一声被推开,一道黑影往床边移动。被子被掀开,冷风灌入使她打了个哆嗦。一股重量使得床垫向床边凹陷,「进去一点。」他的声音传入耳里,她当下也没想到什麽男女授受不清的道德考量,没有丝毫反抗的向内退。

「很挤耶。」等他钻入被窝後,她出声抗议。她的单人床只有她一个人是刚刚好,现在多了个大男孩便动弹不得。

「乔一下就好了。」他翻转了身躯面向她,她感觉到他因为打篮球而结实的臂膀环着她。

「你别闹了……」本来想义正词严的大声抗议,但一想到此时此刻的自己窝在他怀中的情景却使她的音量愈来愈小。

他忽略她的话,自顾自地说起来:「今天有寒流耶,你只给我一条被子我不冷死才怪!而且我知道你也冷得半死,所以我特地跑来帮你取暖唷,你是不是感动得快痛哭流涕了?」

闻言,她才突然意识到只隔着一件汗衫的身体有多麽温暖,暖到连自己的手脚都从僵硬中解脱。

「笨蛋。」嘀咕了一句後她极力想逃开他向後面退去,但身体却不听使唤的不想离开这个大暖炉,空间也不允许她这麽做。

「如果笨蛋是为你当的话那我没差。」他抱她抱得更紧了,她不需要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红得不得了。

「跟你说喔,其实今天班导说我会娶到六十分的老婆的时候我还蛮生气的,因为我老婆才不会只有六十分。」

「你又知道了。」她反驳并抬起头,发现对方炙热的目光正热辣辣的凝视着自己後,毫不迟疑地又低下头,那目光使她脸红心跳,连带体温也直线上升,她觉得自己都快出汗了!

「你会煮菜,做家事也OK,长得又漂亮,身体又香。」说到这时,他低头在她的肩胛骨处深吸了一口气,她因为他呼出的热气而心跳加速。「如果满分是一百的话你一定有一百二十分!六十的两倍!」

「我有多好关你什麽事……」她怯懦的低声嘟囔,却仍然被耳朵灵敏的他听到,他随即以弃妇似的腔调哀怨道:「欸?你难道不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你要嫁给谁了吗?」

她拢眉思索了一会,「这麽久了谁记得啊。大概是嫁给爸爸吧。」正常来说女孩子小时候都是这麽说的吧?

他立即激动得高声抗议:「我记得!你那时候才不是说要嫁给爸爸!」她不敢质疑他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他脑容量不容小觑。

好吧看来她小时候并不正常。「啊不然呢?」

她听见他吃吃的笑声,待笑声停止後,他打趣地反问:「你说呢?陈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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