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在朋友的店里待到打烊,一夥人吆喝要吃宵夜,打了几通电话,原本六个人变成浩浩荡荡的十三人团。五个人挤进一台96年款的Corona,四台摩托车在後面跟着,花了半小时车程从高雄市中心到澄清湖畔的劳工公园,半夜十一点才开始营业的神秘煎饺摊。
老板今天出来晚了,一夥人停妥车,他才刚把手推摊车前的红灯笼打亮,他抱歉说白天的正职工作担搁了开店准备时间,煎饺摊是他实现梦想的夜间兼职。两张折叠桌摆在公园停车场旁的草地上,大家帮忙把叠在一起的塑胶椅摆开。夜很黑,昏黄的路灯把大家的脸蛋映成老照片的颜色。我想起当兵前在山上待过的那段日子,在工寮里啤酒佐着茄汁鲭鱼罐头,相似的是灯光的颜色、看不透的夜和时间流动的质地。空气里飘浮的寒意有水气的影子。绑着头巾的年轻老板曾到日本宇都宫拜师学艺,煎饺外缘连着一层雪花网状的焦酥面皮,咬下去卡滋卡滋,馅切得很细,饱满的肉汁甜味渗透进酥皮的油香。
我想起你。
我想起坐在我们经常光顾的越南餐馆,为你剥着海鲜河粉里的虾子。刚从汤碗里捞起的虾子挟着烫手的汤汁,些微的灼痛至今仍清晰地在指尖跃动。我喜欢那样的疼痛,提醒我,提醒我有多麽幼惟,用这麽幼惟的方向表达爱意。提醒我,我喜欢你。
喜欢你是股模糊的感受,我未曾向你坦言这份焦虑,在决定喜欢上你之前,在还没有跟任何女孩子在一起之前,我一直一直有这份预感,预感一天热情会消退,如周期性的潮汐,曾经热切追求的女孩,一夜醒来枕边只剩下一张平庸、毫无特色、令人生厌的脸。我害怕有一天必须向身边的人表白,我不喜欢你。更害怕自己懦弱到不敢表白,自欺欺人与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几次预感成真,在你之前。
然後是你。
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智慧型手机还没有开始流行,你总是兴冲冲地用手机拍下报章杂志上的美食报导,缠着我陪你四处寻访美食。十家店里总是有六家店令人失望到想翻桌大骂,三家店还可以但提不起再次光临的兴致,偶尔出现一家店突然慰劳了先前奔波的艰辛。我喜欢看着你在餐桌上露出幸福的笑脸。我能分办食物的味道,说出烹饪手法的差异,但最重要的那一份味觉,是你的笑脸。
今天的煎饺,没有你的笑脸。
小润姐带来一瓶剩下不到一半的清酒,细颈广底玻璃瓶里躺着淡樱色的酒液。「一点点!」我向小润姐请求,轻啜一口赞叹有花瓣香,小润姐又往我杯里倒更多。花瓣香不是人工调味,从米心底的散逸出来的温度往胸膛一圈圈绽开。小润姐喝了酒直唠叨,放太久发酵过头,走了味。
唇瓣暖烘烘的,我想起你的吻。
在前往台东的自强号上,我们用外套幪着头,像两只贪婪的蜂鸟,不停啄吻对方的嘴唇。
那时候的吻,有多少是出自於不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