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见十年不见的老朋友,需要一点勇气。
坐在计程车後座,韩晓蕾从车窗倒影上挑剔自己的打扮:粉底应该打薄点,眼影应该用珍珠光那款,刚修过的眉毛显得难相处…
难的地方在,她不是很确定朋友变成怎样的人,和现在的自己,还合不合得来。
更难的是,如何和一件心里抗拒接受的事实面对对:麦文义竟然和林玉芝结婚了。
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曾经背着她产生感情,麦文义,熟的人唤他麦文,是韩晓蕾青春时期的男朋友,精确的说,是被她抛弃的初恋男友。
而林玉芝,芝芝,则是她最好的朋友,或说,是一同渡过青少年时期,曾经以为的最贴心好友。
而这两个,本来围绕着她,韩晓蕾身边的配角,在她离去後,竟然共组家庭,婚姻幸福美满,生了三个小孩,怎麽不美满?反观自己,刚离婚,人生中最大的成就──从前夫那里要到的财产,出卖了五年精华年岁换取的财产。
除了坎城的房子,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要这些财产。
想着想着,计程车已经转下高速公路,钻进一条小巷子。
「林口开发得很快,尤其是龟山这一带,每次来都多出几条路,小姐,你朋友是不是住这条路呀?」
她翻翻白眼,现在谁是司机?她要是知道路不会自己开车来吗?
「路牌上写的是文化七路吗?」她隐忍着脾气回答。
「我找找,从文化六路弯过来的,拐个弯应该就是七路。」
眼角余光注意到食指不耐烦的在腿上敲点,她强迫自己停止那个动作。
连这也被那该死的律师教训过:「你这动作,泄漏你的不耐烦,这容易让法官对你观感不佳。」
被抓到把柄,她当下顶嘴:「这样也不行,你这个律师到底有没有能耐打赢呀?」但自此就很留意自己是不是又犯了这个老毛病。
打过离婚官司的人,至少该学会心口不一的价值,心口越不一,就能拿到越多钱,尤其,和塞吉打过这一场仗,她终於明白「坦诚」於人生无益。
找到文化七路三百号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後了,付钱时司机很白目的批评:「原来是九阳晶钻社区呀,不早说,一路上都是这广告,顺着招牌走就是啦。」
那一刻,她差点把钞票抽回来,拔下高跟鞋往他脸上敲去,这是司机应该说的话吗?
下车时,她愤愤的想,要是全台北的计程车司机都这麽白目,回程得想办法找个人来接,省得自找气受。
问题是,能找谁?
芝芝变得…该怎麽形容呢?
「你一点都没变耶。」坐在老朋友面前,她这麽评论。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摸摸自己的脸颊:「哪有?变胖了,黄脸婆兼老妈子一枚。」
心里猛点头,嘴上说的却是:「怎麽这样说?你看起来…」她得深吸口气才能吐出接下来这句:「一脸幸福的样子。」
其实在心里猜测她现在几公斤?七十?肚子挤着那两圈肉,她不难受吗?
韩晓蕾不自觉坐得更挺,小腹紧缩,手臂尽量不贴到身体,避免掉可能挤出身体任何一寸赘肉的机会。
「你…一个人在呀?我以为会见到小孩子。」
「小的在房里睡觉,等下要起来吃奶罗,两个大的在安亲班,麦文下班会顺便接回来,晚点你就会见到。」芝芝笑得娇憨,这笑容彷佛自十五岁开始就固定在她脸上了,让人觉得无争无害的笑容。
说到小的,晓蕾这才记起来访的目的,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雅致的小方盒。「我在香港机场帮宝宝挑了个礼物,你看看合不合适。」
盒里是块给婴儿戴在身上的缅甸翡翠玉坠,她不清楚一般人送朋友刚满月的宝宝什麽礼物,记得小时候大人曾经在她身上挂了个玉坠,刚好机场有几间珠宝店,於是挑了这样礼物。
「小孩戴玉,听说能安神避邪,尤其是这缅甸翡翠玉,澄净光透,里头含有的矿物成分,对体内气的循环很有帮助。」她努力回想售货员还说了些什麽:「喔,还有,这是A等级的,附有证书,可以保值。」
说完了才注意到芝芝一脸不自在的模样。「这麽贵重…我怎麽能收?」
一万二港币的玉坠算是「贵重礼物」吗?她憋着气说:「不贵,正好在打折,我捡了个便宜,再说,你前面两个孩子我都没机会送礼,好不容易赶上老三满月酒,这点心意算什麽?」
「小孩子哪戴得起这麽昂贵的东西,再说她奶奶也送了块日本玉,出生时就给他戴上了...」
「那就收着吧。」下面这句话带点赌气意味:「不然就拿去卖掉,给三个小孩买玩具吧。」
「晓蕾,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摆摆手,略过这话题:「麦文,现在在哪里工作呀?」
「他现在是凯悦饭店的西点主厨。」
「西点主厨?」她偏头想想,当年麦文念的是食品营养科,她还曾经耻笑过她男孩子念食品营养出来能干麻?不过倒是常托他的福,吃到一些美味的东西。
「去年才升上去的,之前那个主厨到大陆去发展了,位置空下来,他这个二厨自然而然就升上去。」
「那你呢?」
芝芝不自在的摸摸颈後新剪的短发。「嗳,我在贸易公司那份工作呀,我已经辞掉了。三个孩子给别人带,费用都要掉我这一份薪水,还不如不要去工作,在家自己带。」
晓蕾不知道保母费用可以吃掉一份薪水,她熟悉的世界里,好像从不存在这类问题,回想巴黎那些女人,出门喝个咖啡,虽然大可以把孩子留在家,但这不是巴黎女人的思考逻辑,真正的巴黎女人一定会把孩子连同保母一块带出来展示,展示孩子身上最新款的义大利皮鞋,由名设计师量身订作的童装。
她曾经很怀疑,那些女人是不是喝完咖啡展示完,就打发保母把小孩带的远远的,不信,下午到巴黎随便一个公园里看看,游乐园里陪着小孩玩耍的女人,哪个不是保母?
她曾经跟塞吉说过她的观察,他用恐怖的眼神瞪回来:「晓蕾,我们要是有小孩,你不会想自己带吧?」她因此默默矫正自己的想法,原来,父母亲自教养孩子是「不体面」的事情。
她的沉默似乎让芝芝更加不自在,她决定这个话题也不好,再换另一个:「林口,好像变很多啊?你们怎麽会想买在这地方呀?」
她期待芝芝说出机场快捷线即将通车的理由,这麽一来,她们就能朝房地产升值的方向讨论,比起之前两个围着小孩子转的话题,这算是,比较正面的主题。
没想到芝芝的回答是:「没办法呀,我们的薪水就是这样,之前要养两个小孩就已经很吃力了,现在还加上老三,市区买不起,但也不能一直白缴房租呀,有了小孩,难免会替他们的未来打算。」
晓蕾忍不住觉得无力,简直就像鬼打墙,讲来讲去都会绕到小孩身上去,她正绞尽脑汁想下一个离小孩很遥远的话题时,大门突然打开,她想见的人终於出现了。
麦文,曾经将晓蕾捧在手心,捧了三年的男孩,後来她考进大学,他正好开始实习,两人各在城市的两端,知道她被封为系花,受到不少学长追求,他因此更锲而不舍,益发殷勤的伺候她这个公主──牢记她的课表,每天接她上下学,晚上一通电话就送消夜到宿舍。
因为有麦文在,虽然中学时富裕的韩家便全家移民到美国,独自留在台湾的晓蕾,从没感觉孤单。
但这段感情最後,因为她选择出国深造,随着距离和时间的隔阂,无疾而终。
是她抛弃了麦文吗?她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对以她为中心的麦文来说伤害有多大,她其实……一直不懂两个人究竟是怎麽结束的,就如同,她不懂芝芝和麦文是怎麽开始的。
当年那个青涩有点害羞的男孩,成为男子气概十足的男人,两手各拉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孩,手臂上还挂满超级市场购物袋,正站在门口,两眼直挺挺的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