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赏月?」似乎每回她走进帐内看到的都是这副情景。
倚在窗边的男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作回应。
「呵。」她失笑,每回他在赏月时,对自己都是这副冷淡的态度。「你们中原人说,月是故乡圆,你想念家乡了吗?」
他摇摇头,为国争战沙场多年,一年到头领兵在外,思乡的情绪之於他已是司空见惯,几近於平淡无奇,或许该说,他的生活,便是四处迁营紮军的羁旅生活。
家,则是有『她』在的地方。
「不是思乡,那我很好奇你特爱满月的原因是什麽?」女子操着一口标准却带点异国风情的中原话对他说。
那是她特地从中原请了夫子教授她的,向来自恃武力强盛的这支民族对繁文缛节扭扭捏捏的中原文化最为蔑视,而她,堂堂一族之族长,竟为了一个中原男人而纡尊降贵地向中原人求学。
可惜,他从没瞧见过她的用心。
「呵。」他笑笑地甩了甩额前刘海,却没回话。
他爱满月,因为看着满月,好像看着记忆中一双盈满笑意的眼。
「来这里快三年了,你不会想回去吗?」她总是忍不住这样问他。
她看着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年,食衣住行皆已适应她们的习性,连语言都已经略能沟通,只是即便他再如何融入这里的文化,她却看不到他眼里有一丝归属感。
他的眸,似乎永远都像淡漠不起波澜的一潭幽深静水,探不见底。试图在那双眼里找些什麽蛛丝马迹皆是徒劳,每每,她只觉得自己几乎快在那潭黑水里溺毙。
「你会希望我回去吗?」他反问她。
每每他这麽一反问,她便别过头,不做回应。
「三年前你自刑场上救下了我之後,我的命便是你的了,你希望我在哪,我便会在哪。」
「哼,谁要你的命!」不知怎地,她勃然大怒,旋身而去。
而他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消失在布帘後的背影,如止水般的双眸瞬间多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哀伤。
再怎样广阔无际的夜空,也只能容得下一轮满月。
有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奢望,奢望从如镜的月中映见伊人在远方的望穿秋水。
「明天陪我出去骑马,好不好?」她进了帐,一脸疲累样。
「最近事情这麽多,你不觉得累的话我便陪你去。」
「是累了,所以想去散散心。」
「累了便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麽急着赶我走?」
「没有,只是不忍心看你这麽累。」
「……」她伏在桌案上,将头枕在双臂上。
他总是这麽体贴细腻,明知道那份关心其实不带任何男女之情,却无法阻止自己对他逐渐萌生的依赖。
「欸,告诉我你在中原的生活吧?」她侧过脸,看着他。
心绪不禁一丝波动,他怔了怔。「一年到头都在边疆带兵打仗,哪有什麽中原生活。」
或许不是没有,只是早在时间无情的脚步中消磨,对於中原唯一的记忆,仅剩下那一轮最圆满的月、那一双盈满月色的笑眸、那一曲最动人心弦的琴曲……总是在他脑海里反覆颂唱着,不断地使他想起离开的那一夜,她伏在桌案上衔着泪痕睡去的容颜,而一旁烛火摇曳,蜡泪成堆。
她总认为夜晚的他太过沉郁。
她说喜欢与他在晴空万里的白日里一同骑马,总使她回想起他们曾经兵戎相见时他那意气风发、令她心折的样子。
「欸你跟我来。」一挥鞭,她率先策马而去。
「这里是……」以前的景色好像有那些一些熟悉,却找不着确切的印象。
「喏,给你。」她塞了一个冰凉沉重的物体给他。
定睛一看,竟是自己多年来的佩剑。虽然早在那道将他送上刑场的皇谕令下之後,他就被剥夺了拥有这把剑的资格,但曾经以这把剑扞卫中原百姓无数生灵,他不可能忘却。
「你怎麽拿到这把剑的?」他诧异。
「别忘了中原王朝的文武百官仍须以岁贡换取他们汲求的和平。」
「是贡品吗……呵……」长久以来伴着自己争战沙场杀敌无数的佩剑,竟成了奉承外族的贡品,他失笑一声。
「可以陪我过上几招吗?像以前那样我们拼了命地想要胜过对方一样?」她亦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弯刀。
「有何不可?」他轻扯嘴角一笑,提起剑柄褪去剑鞘,似是相当满意这把剑的锋利如昔。
「看招了!」稍微一示意,她提起刀便劈向他。
即使已有多年未这般舞刀弄剑,自幼习武造就了一身灵敏与迅捷,他反射性的挈剑相抗,刀与剑在早晨的清新空气中擦撞出回绕天地的响亮,连劲草亦为之折腰。
在刀与剑相交的那一瞬间,暮鼓晨钟般的撞击声倏地让他头疼,让他无法逃避地回想起过去,想起过往的他在塞外奋勇抗敌时,刀光剑影中,总是看见谁的身影、谁的笑颜映照在闪耀着锐利锋芒的剑身上。
那股疼痛持续的在太阳穴扩散,顿住了他握剑的手,一时间竟无法有所动作。
「你干麽什麽?!」惊觉他不寻常的失神,连忙收回差点就往他腰际挥去的刀,「你想死吗?」
「不行,我……没办法。」抛下剑,他策马转身而走。
回到帐内,他倒在炕上,以毛毡蒙住自己的头,想藉此封锁些什麽、隔绝些什麽。
过了一夜,他分不清自己是混混沌沌地一夜未眠,抑或是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他只看见皎洁若白的月光,清清冷冷地洒落在窗上,亦清清冷冷地洒落在天涯的另一端。
他只看见她的泪也曾经在月光的映照下,如白色珍珠般落在他拥着她的臂上。
直到温煦的朝阳取代了那清冷的月光。
从床上起身,想起昨天自己在原野上抛下的那名女子,他知道自己该去为自己的失礼到个歉。拨开帐幕,一把剑垂挂在一旁的炬火架上,亦是自己昨天弃置的。
他知道她来过。
不加思索地,他抓起剑,脚步笔直朝向她所在的主帐走去。掀开主帐的帷幕,却没有他要找的人。
「族长呢?」他信口问一旁的侍卫。
「刚刚便骑着马出去了。」毕恭毕敬的回答。
「出去了……」他缓下脚步,试图从自己对她的了解当中,寻找她可能会在的地方。
稍微思索了一下,他亦驾马来到了昨日的原野,果然看见她孑然的身影,背对着他的来向,静静伫立,他依稀可以解读得出她背影的落寞。
「我很抱歉……」下了马,他轻步走到她身後,只隔着一小段距离,确定她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时间久了之後,我会有多一点机会,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他眼眸一歛,终於无可避免地触及到了这个敏感却悬心已久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我喜欢你,喜欢你的一切……」
战场上,他的专注、他的认真、他的英勇、他的无惧……在在都叫她心折,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她喜欢上的,竟是心里有另一个人的他的样子。
「你走吧……」沉默了许久,她扼要地做出结论,细微却坚定。「回中原或者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来了,我想,对於一个三年前该被处死的死刑犯,中原人应已不复记忆了。」
她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只有眷恋,仍未止尽。
离开,他其实毫无不舍。
或许有几分对於她的歉疚,但她要他走,他便走。
三年前,她要他留下,他便留下;三年来,要他陪着去骑马、去练剑,他便陪着她。
这是他所能做的,也是仅能做的,再多,也没有了。
『三年前,你自刑场上救下了我之後,我的命便是你的了,你希望我在哪,我便会在哪。』
『哼,谁要你的命!』
他从来都知道,她要的不是他的命,是他的心。
但她不懂,那颗心,已经落在三年前刽子手的刀下,鲜血淋漓。
连座下这匹马,都是他在战场上最勇猛的坐骑,她都替他找回来了。
或许他隐隐约约也清楚,她喜欢的是战场上的那个他,是那个骁勇善战、斩将搴旗的武将,不是现在这个沉默抑郁的男人。
所以她试图,将他塑造成她记忆中最喜爱的模样。
可是他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过去,是碰触了会痛的记忆。
过去,是她衔着泪睡去的容颜、是永远在耳畔萦绕的琴曲、是翅翼染了火的飞蛾颓倒在蜡泪堆上。
缓缓地驾着马,走在关外的沙道上,他漫无目的。
慵懒地抬起头,竟是满月。
熟悉的月色凉然如水,他却不敢臆测她现在是何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
是否她看着满月还会想起他?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犹如她那夜珠散般的泪,没入他的臂膀。
是否她还会偶尔因此潸然?
『你若在外头行军,看见了月亮便是我盼着你的眼,听见了清风便是我对你的想念。』
透白的月光在沙尘中流泻,如一泓清水往她所在的方向汇去,越过千里、万里。
心里有了定念,疆绳一掣,转往心里念着的方向。
或许回家的路,他早在梦中走过了千万遍,尽管从未真正回到过月光的那一端。
沙飞、尘扬,流亡许久的背影,连同伊人的思念,隐没在月光里、消失在月指引的归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