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醉清風 — 醉清風 (上)

月色朦胧,夜上楼阁,人声与车马声早已安歇在这如梦月色下。

月晕成风,一袭清风涤净了夜色之後,吹进楼阁内,抚弄着高烧的红烛,逗得烛火心猿意马地窜动,床侧缚起的绫罗帐也掀起了波纹。

屋内却是远比一切安详的氛围,一女子抚琴而坐,一旁的沉烟袅袅,薰香了她怀里这只上等木料精雕制成的琵琶,在烟笼中,女子绝伦的瓜子脸蛋似也给薰得红润。

「有心事?」朱唇微启,如珠落盘的声音响起,荡在这偌大的房里。

大开的窗边,窗台上坐着个静默的男子,额前的浏海被风吹得凌乱,俊朗的五官看来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但脸颊两侧几天没修饰的髭渣与总是舒展不开的眉宇却添了他外表的岁月。

「总瞒不过你。」他转头隔着沉烟对上她的眼,烟雾之後,一切都如此迷离,却只有她似水双眸恁地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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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道她有对聪慧早熟又善识人的双眸,却不知她的聪慧与早熟来自於她的经历与遗传,一种自出生便溶在她骨血里头、传承自她母亲的沧桑;她与母亲一般,都是不到双十便声名远播的酒楼歌伎,不少寻芳客不远千里、不惜千金,就只为了听这折人心神的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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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没打算瞒我什麽的吧。」柔柔一笑,杏眼生花,每一朵都写着她懂他。

「我总想问,天下之大为何独我如此幸运。」将头靠在屈在窗台的膝上,他侧着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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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自己出生之後,母亲仍是酒楼里首屈一指的歌伎,歌声从清澈变得沧桑、琴音从纯净转为凄凉,但却似乎打动了更多人的心。

自小生长在这风月场所里,像极了母亲的美丽脸庞与天真无邪的稚气,让她得到了不少姊姊、姨娘们的宠爱,对音乐艺术悟性高的她,在酒楼鸨娘的刻意栽培下,学琴学棋学书学画学歌学舞,成了名符其实才貌兼备的才女,但母亲看着她的眼神却日益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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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好些年了,你这句话真说不腻。」尽管知道他答非所问,她却是耐心地应着。

「奴家出身低微,何德何能得将军垂青,实为奴家之幸。」他捉弄似地模仿着初见面时她的口气,那时在她眼中,他仍与一般风花雪月的寻芳客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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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她不以歌伎这等职业为卑贱,甚至立志成为像母亲这般优秀的歌伎,对於那些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来说,这种想法根本是自甘堕落,而她并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只是年纪轻轻的她仍是打定了主意继承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她母亲在台上的意气风发打动了她,也不是因为母亲替酒楼赚进了大把白银。

而是,她在母亲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几近绝望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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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闹了,你到底有什麽事想告诉我?」虽然是催着他说,但她的语气却是温柔得从容,听在外人耳里,大概听不到一丝着急,这也是为什麽人人总说她温柔,却永远难以捉摸。

「别急,我们有一个晚上。」她在外人前的情绪不表於声色对他是毫无作用的,但他从不试探她,也从没让她担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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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但这似乎一点也不重要。她有姊姊们的宠爱、姨娘们的呵护,她不知道父亲谓何物,也从不觉得没有父亲有什麽损失。但是後来她发现,自己的父亲似乎一点都不受欢迎。

某次,她不经意撞见了谈话中的母亲与鸨母,她第一次看到一向坚强的母亲眼角噙着泪,而鸨母只是冷冷地丢了一句:『在这里,所有男人都只是过客。』

或许不是自己的父亲不受欢迎,而是所有的男人在某种程度上都不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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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今晚不说,下回来了我还是会问的。」每个月的望日之夜,是他们俩相聚的时刻,一个月里就短短几个时辰,但她从不多求。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他黑眸一歛。一直以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不过是无数芳客与歌伎间最大的笑话,亦是最大的讽刺。而今他竟也难免落入窠臼地开口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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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殒期,花有凋时。

大家都认为是日复一日操劳的演出让母亲累坏了身子,母亲死时,还不到四十岁,整个酒楼上至鸨母歌伎,下至往来酒客莫不感叹。但一个与母亲十分亲密,也是最疼爱她的姨娘却偷偷地告诉她,这朵花,是凋落在无救的相思里。

在母亲死时,她懂了失去至亲的悲痛、天人永隔的哀伤,却仍不懂什麽叫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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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她摇了摇头,身为酒楼里身价最高的当红歌姬,想帮她赎身的富客不少,她总是能用融化人心的温柔笑容婉拒,不惹起他们一丝怨怒,她敷衍过几千几百个有钱有势的大爷,却不想敷衍眼前的男人。「我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遇见你,有什麽理由要离开?」

那些空有钱财见色眼开的权贵们,之所以赎不了她的身,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把自己卖给谁。

「你不想离开,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自己?」认识她这麽多年,她最与其他歌伎与众不同之处,便是她的独立、慧黠,她不像其他汲汲营营的姑娘们会别有居心的巴着权贵富爷,她的如花容貌、动人歌声与这一身独特的气质,吸引了多少公子贵客,有时个个争得头破血流,却只为求得与她独处片刻,听她几曲独奏。但她,却不为了任何人而活。

甚至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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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死後,她守丧一年。在酒楼里大家的帮助之下,她得以将母亲葬在一处宁静之地,而自己就在墓旁极简陋的草屋里守着母亲的茔墓。

这一年来,每日母亲的墓前都有鲜花,且都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白海棠。但她却从没瞧见任何人来过,直到有一日,她起得特别早,无意间在屋内瞧见了一名白衫男子,手执一朵白海棠,在母亲的墓前屈下身,将最新鲜的那朵白海棠,叠在前日已枯萎的旧花堆上。

从那天之後,她每天都起得特早,每天都在屋里默默地看着那人送来白海棠,并对着母亲的芳塚喃喃自语,然後离去。

她想,她好像开始懂得相思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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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我自己,与为了你,有什麽差别呢?」她别开目光,将头靠上琴轴,有意无意地将眼神放空。

「……罢了。」他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无谓。与她相识六年,每月的望日聚会虽短暂,他们却已十分满足,从没贪求过更多,其他时候,她在酒楼里弦歌娱客,而他在前线戍守边疆。一是笙歌酒乐花花世界里首屈一指的当红花魁,一是朝廷里战功彪炳年轻却沉稳、备受倚重的武将,两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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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前所赚进的财富早已足够买回自己的身契,但她并没有这麽做,却是在死前,用她的所有,求鸨母允诺女儿的一身自由。也就是说,她大可以想走就走,不必抛头露脸地在这风花雪月的场所葬送自己美好的未来。

但一年期满,她选择回到了酒楼,回到这个让母亲连哀伤憔悴也甘之如饴的地方。自从母亲过世之後,酒楼的生意无法避免地稍显低落,众人莫不感激她仍愿意回来,自小在各项才艺方面显现出来的天份有目共睹,也是众人寄予厚望的。

在感激之余,却没人注意到,一年前红着眼眶去守丧的女童,这次回来,已经不再是个不识风月的女孩了。

在她十六岁成年那日,她承继了母亲的遗业,正式成为酒楼里的歌姬,卖唱卖笑,但不卖身。

那夜,初试啼声,京城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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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上回北军出师不利?」话题一转,她问起他近来的种种。上个月的望日,他因身负军令在北方前线领兵作战而缺席。朝廷军机大事向来不会涉及这等风花雪月之地,但也因为来往的酒客不少,其中不乏朝中大官重臣,人多嘴杂,因此她不经意地也听了不少这类杂谈。

「唔……是不太顺利,原本北方的罗族被更北方的黑族以联姻的方式并吞,一向剽悍的黑族现在势力直接延伸到了我朝的前线,由於之前没有与黑族直接交战的经验,但黑族却吸收了多年来我们与罗族对抗的经验,我方的确因此吃了不少亏。」这件事着实让他焦头烂额,但他眼下恼他最甚却不是北方的战情。

不想让她担心,所以连想叹口气,都要在晚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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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的生活她是再习惯不过,日复一日虽然偶尔难免觉得无趣,却也在对母亲的缅怀与旁人的关照之下如此打发了两年,这两年来,她出落得越成熟动人,更遑论自小培养的一身才艺更上了层楼,两年的磨练下来,她真正学到的是复杂的人情世故,天天与无数酒客的来来往往,造就了她一双善识人的眼眸,她没有其他人撒娇甜腻的那一套,有人来此寻欢取乐,她便抚琴娱客,各取所需罢了,向来是来去洒脱,没有什麽牵牵念念,也许是这份气质让她更受倾慕,让她在众酒客的眼中更为独特,但他们在她眼里却都是一般,谁也没比谁特别。

直到有一天,她在表演的过程中,突然门口出现五六个人扭成一团,引来了大家的好奇,据说是一群朝中的武官们,前日战线告捷,返朝领功,其中还有一名年纪轻轻,才二十五六便在前线立下重要战功的兵士,想当然耳地回朝之後他已被擢昇为将军,下了朝一群人便相邀至此饮酒寻乐。

「小夥子,今天你不挑一个姑娘,我们大家可是不会放你走的。」一身粗犷、看来已喝了不少酒的红脸老汉揪着另一个年轻人的领子进来,背後跟着几个同样有着武人气息的的汉子,群声起哄着。

「这不好吧……大将军您喝多了,让属下送您回去歇息吧?」那青年半推半就、一脸的别扭,拗不过身後这一群前辈们。

「哪有什麽不好,你别管我们,你要哪个姑娘你尽管点,全算在我们头上,你不想挑也不关系,」另一个中年壮汉醉醺醺地开口,接着转向满座的酒楼内「欸,姑娘们还不上来伺候客人,这位可是圣上刚刚亲自册封的将军,当今朝中最有前途的青年,可别招待不周了。」

眼见成群的姑娘就要拥上来,青年赶紧挥退她们,「不用了,将军盛情难却,属下挑一个就是,不需劳驾这麽多人。」

她静静地退到角落看着这一切发生,也将青年脸上的无奈看得分明,心里不禁想笑,来这地方出钱寻欢找乐子,向来是你情我愿,她倒头一次看见有人是无奈地被架进来的。

「好,这麽多姑娘,个个美艳温柔,你尽管选。」一群有意捉弄青年的老汉们眉开眼笑,「鸨娘啊,这小夥子的花费全算在我们头上了。」

语毕,也不忘自己就近搂住几个姑娘。

他涨红脸,在万头钻动的酒楼里眼光巡视了一次又一次,终於举起了手。「就……她吧。」

大家眼光顺势一转,还来不及惊讶,便换成鸨母紧张地从柜台後面冲了出来,「这、这个姑娘不行,将军你行行好再挑另一个吧?」

鸨母虽然十分疼爱她,也非常尊重她,但眼下却又担心得罪这些朝中重将。

「不用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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