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新古董店其实不大,总共才两层楼。从外观看上去,它就跟一般店家差不多。除了那块已有不少年头的横匾昭告着它的身分,委实低调得可以。
在一楼,可以看见许多承载着不同历史的有趣玩意儿,有的放置在防弹玻璃制的透明橱柜内,有的随意摆设在厅堂一角,从小巧的茶杯到巨幅的屏风都有。
严文勳直接带着叶语莲来到古董店的二楼。
一般来说,古董店通常不会将真正价值连城的宝物放在众人一眼可见的地方。在对外公开陈列的店面中,往往是真品与仿制高明的赝品混杂并置,挑战着识货行家的眼光。
弥新古董店是家传四代、已经具有百年历史的老字号了,自然也不例外。
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尽头,有一扇坚固的铁门犹如门尉一般森严地伫立着。甚至还加装了好几道指纹密码锁,光是看这般严密保全的架势,就晓得里头肯定放着一些珍贵独特的极品。
叶语莲跟在严文勳身後进入这层极少向外人公开的藏宝室,仅仅投去一眼,便整个人怔住了。
──这里俨然就是一座袖珍型的故宫嘛!画轴、木雕、瓷器、玉器、漆器……任何你所想像得到的古董,在这儿应有尽有,入目皆是珍宝。
「天哪……」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更是看到连路都不会走了,深怕一不小心碰坏了什麽宝贝,她就得十辈子给他们家做牛做马还偿还不了,只得格外小心翼翼地踩着他走过的步伐前进。
「呵,这里只是我们严家所有古董的极少一部份,其他宝贝都锁在各大银行的保险柜里。」严文勳笑笑地解释道。
「我想,就算只是一小部分,也一定价值不菲吧。可是,我好像没看见你有请警卫来站岗。」叶语莲疑惑地问道。
「如果有高明的小偷真要打这些东西的主意,请再多的警卫也没用,不是吗?而且,就这麽一间小店面却请警卫来,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昭告天下这里有宝物等着他们来偷吗?」
「你难道不怕这些古董遗失吗?」
「对我来说,古董应该是可以随时触摸、把玩的亲昵物件。任何一件古董都是有生命、有历史的,它们承载了前人的智慧和故事,不应该老是关在密室里。其实,就算被小偷偷走了也无妨,我相信每一件古董自身都有灵性,机缘巧合之下,它会选择自己想跟随的主人。」
「听你说得这麽豁达,还真不像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用高价一口标下玉弥勒的有为商人。」叶语莲的心情因为他这麽一说而轻快不少,也跟他开起玩笑来。
「呵,我忘了说,弥新古董店的每一件古董都有投保相等价值的保险。」严文勳笑着补充道。
「哈!果然是精明的生意人。」她也笑了。
严文勳一一为她介绍各种古玩的来历。
边走边逛了一会儿,叶语莲突然有感而发:「你收藏的这些古董各个都有不小的来头,可是,不管它们背後的故事再怎麽传奇,一旦过去就成为历史,会铭记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
「语莲,你知道这间古董店为什麽取名为『弥新』吗?」严文勳望着神情有些落寞的她,总觉得应该说些什麽。
「是从『历久弥新』这句成语来的吗?」
「嗯。我们的生活每一天都在过去,可是怎样看待逝去的日子,将会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就像这些古董,不管它们是源自哪个时代的产物,到了现在,还是有它们存在的理由和位置。」
「过去啊……我是能不想就不去想。毕竟古董之所以能成为古董,正是因为它们拥有辉煌的过去。而我从小到大,老是笼罩在一个了不起的姐姐的阴影下,想抛开都来不及了。」她不无自嘲地吐吐舌头。
如果把她的过去编成一本书,也只是一本乏善可陈的流水帐吧。
「原来你在家里也排行老二,跟我一样。但我从来都不觉得上头有哥哥姐姐是一件坏事,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我等於是长我十岁的大哥一手带大的。」谈起过去,严文勳多少有些感概,一段不短的岁月就这麽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而命运之神也从中带走了他的至亲……
「呵,也许我姐照顾我的方式比较另类吧。」她有些不以为然,说是压迫还比较贴切呢。毕竟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所以她就随口问他一句:「严大哥,你在接手经营这间古董店之前是从事什麽行业呢?」
「电脑工程师。」严文勳告诉她一个相当令人意外的答案。
「什麽?你看起来不像。」叶语莲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你不是第一个这麽说的人。」他苦笑,「不过,人生就是有这麽多猝不及防的意外。以前的我也想像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一个古董店老板。」
是呀,人生中有太多太多的如果,而这些如果决定了一切。
──如果不是九年前他在大学里结识了小他三岁的艾筠……
──如果不是四年前那场悲惨的车祸夺走大哥和大嫂的生命……
──如果不是三年前他没赶上艾筠启程飞往奥地利的那班飞机,导致他与她永远的擦身而过……
「我才不管命运安排了多少意外在前面等着,我只想平平凡凡、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平安是福嘛。就算没钱、没男人也无所谓,一个人照样可以过得很快乐。」
叶语莲的话音将严文勳从恍惚状态中拉回现实。
这是一个很普通、很简单的想法。但就是这麽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想法,却震动了严文勳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
没错,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在历经那麽多事情之後。
可是,就因为它太普通、太简单,反而让他很难认真看待,终於还是日复一日地忽略下去,以为自己从未想过……直到她说了出来,而且是这麽的理所当然。
「我姐就经常念我,她总说身为女人也要有志气,像我这样没有追求,以後肯定没前途。可是前途这种东西是一种永无止尽的想像,究竟要到达怎样的地步才算够了呢?」
说着说着,叶语莲看见墙边挂着一系列的国剧脸谱,顺手拿起其中一张丑角面具,遮住了自己的脸。
「明明就是她无法理解我的追求,却还反过头来批评我没有追求,这不是很矛盾吗?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麽让她认同我……但有一点我是很确定的,那就是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谁都不能改变。」很像绕口令的、带着一点纯真孩子气的自我辩解。
但严文勳却听懂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下她遮住脸孔的面具,凝视她澄澈透明的双眸,说:「你跟某个我认识的人很像。」
「谁啊?」她即时反问。
「她……一个好朋友。」他轻描淡写带过,眼神也移开了,「话说回来,现在很少有人像你这样容易知足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需要的其实不多,追逐那些并不需要的东西太累了。」叶语莲突然玩心大起,又取下一张黑白脸谱,隔空在距离他的脸前十公分处摆弄着,「我觉得这个脸谱最适合你。」
「哦,为什麽?」他颇感兴趣地反问。
「该怎麽形容呢?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心情有点复杂,思绪深沉,有很多很多心事,而且还是让人不太开心的那种。」叶语莲如实说出她此刻的观感。
由於两人之间隔着一张面具,所以多多少少掩盖了他那渐趋犀利的目光,以及因沉重而愈发紧绷的面部线条。
自从艾筠离开之後,就再也没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她凭什麽……
就在这时候,严梓棋不满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叔!叶姐姐!我要回家啦!这里太无聊了――」
「这小子又来了……真是沉不住气。」叶语莲无奈地将面具放回原处,立即跑向楼梯。在下楼之前,她又回过头来,对仍然站立原处的严文勳展露微笑,「严大哥,刚刚那些话我是随口说说,你别当真。」
说罢,她轻灵的身影便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吗?」严文勳喃喃自语,站在原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