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圈 — 迴圈 8

一九九九年的夏末秋初,那次由社团主办的两天一夜登山露营活动,为柳雯静带来一辈子无法抹灭的梦魇,同时在她身上造成永远不可复原的伤痕……

如果说每个人一出生,便有一条无比坚韧的细丝将自己和某些特定的人们紧紧地缠系在一块儿,并织出一张宿命的巨网;那麽,她此生的命运八成早已被牢牢注定了。只不过,比起其他人,她的人生未免被决定得太早了些。

她在高一那年结识语菲的时候,便在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这一点。

何语菲,这麽名字是如此关键地镶嵌在她与彬扬之间呵。

她和彬扬是一对双胞胎,任何人想介入他们姐弟俩的共同世界之中绝对是天方夜谭,但语菲却那麽轻易地便飞进他们紧密连结的生命里。由於三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纠缠难解,以致於即使在事过境迁多年之後的现今,他们三人仍然无法完全分开。

这是宿命的安排,柳雯静深信不疑。

依稀朦胧的意识来到高一教室外面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榕树下,一道清脆如银铃的笑声由远而近地缓缓围绕住她。

她闭着双眼,凭着熟悉的感觉,伸出手臂温柔地迎接那双与自己同样白皙的纤细双手,牵引它们的主人来到自己身旁。

「语菲,你又翘课了,是吗?」

「没关系,我想见你,这件事比上无聊的历史课重要多了。」

「不怕被老师当掉吗?」

「那也没什麽,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一切OK。静,我好喜欢你。」

语菲的吻将她唤醒,才睁开眼,就映上一树明暗闪烁的光荫及嘹亮的蝉鸣。

「静,你这样好像睡美人喔。」语菲含笑的眼眸弯成了一道微笑。

「但你不是王子。」她倾身向前,替语菲挑去那片飘落在她发梢上的黄叶。

「我才不要当王子!谁说公主和公主就不能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可以是可以,但是关系不一样。」

「哈!我才不理那一套。对了,静,放学後要不要到音乐教室去?你说要跟我一起玩四手联弹的。」

「好,先到的人就先等一下。」

望着语菲一脸满足的孩子气神情倒退着逐渐离去,她掩藏在心中却从未吐露出来的那句话,如同晨雾一般幽幽地飘荡出来:「睡美人的诅咒仅仅靠一个吻是无法解开的,那个施吻的王子或公主只会跟着沦入永远醒不来的梦境里。」

雯静相信宿命的庞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这一点在语菲和彬扬相遇的那一刻起,她便犹如领悟神谕般地明白了。

那个在记忆之流逐年冲刷下渐次泛黄的下午,她听见贝多芬的《月光》从音乐教室里孤寂地流泄出来,那段旋律是她听惯了的熟悉曲调,几乎可以从中嗅见彬扬独有的气息。

无端地,她竟默默地预知到彬扬和语菲势不可免的交汇。

她轻巧无声地推开音乐教室的後门,隐身於靠近门边的後方角落,在幽暗中凝视着月之音圈围住的二人。

「……那麽这间教室让给你,你可以弹你自认为美好的曲子。」

「这是什麽跟什麽呀?」语菲懊恼地盯着他的背影,这种喜欢让别人碰钉子的人真是讨厌,他的个性也太差了吧?

但诡异的是,他的脸却给她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好像她在哪里见过似的,十分眼熟,偏偏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他很难相处对吧?像一只受伤的刺猬。」雯静这时才从暗处现身,来到她身边,拍了下她的肩膀。

「啊!静,原来是你!突然有人出现在我後面,让我吓了好大一跳。」语菲受惊地喘了口气,稍微平复之後才问道:「你好像认识刚才那个男生?」

「他就是我的双胞胎弟弟。」她平淡地宣布正确答案。

「什麽?他是你弟?不会吧?」语菲感到相当惊讶。

「我前几天不是才跟你提过,我弟弟会从别所高中转学过来吗?」

经她这麽一说,语菲这才恍然大悟,终於明白为何那个男孩会让她觉得眼熟了;仔细一瞧,他和雯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差别只在於雯静的个头比较娇小一点。天哪!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你们姐弟俩的个性还差真多。」

「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就算我们是双胞胎也不例外。」

「嗯,说的也是。」

自此之後,雯静明显地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波动,源於她与彬扬之间与生俱来的心有灵犀;她隐约察觉到他在认识语菲之後,似乎有所转变,弹琴时的音色不再那麽剧烈地起伏涨落,渐渐地趋於平和舒缓。

她知道彬扬之所以会改变,是因为语菲已经进入他那原本孤寂的生命之中,而她自己的人生也会因此随之风云变色。

这一点令她感到强烈的不安,彷若毁灭世界的大洪水即将来临的前夕。

一定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点改变了他们三人的一切,雯静极端坚持地认定。

蓦然狂风骤起,将她吹到三年後那座犹如恶梦徵象的山腰上。她左手提着一个塑胶桶,右手持着一把迷你小铁铲,正在一处茂密草丛边挖寻可供野炊食用的野菜,为大夥儿上山露营的第一顿晚餐做准备。

但是,她不知道这丛密草底下究竟隐藏着什麽,那是命运之神随机播撒而下的、怀有恶意而面貌狰狞的阴谋。

「静!」语菲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笑着说:「我来跟你一起找野菜。」

「你不是要去提水吗?」她纳闷地看着语菲亮丽的脸庞。

「我叫彬扬去了,那种工作枯燥又乏味,我才不干。」

「既然是这样无聊的工作,他为什麽还会答应帮你做?」她更感到怀疑了。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先不告诉你,给你猜猜看。」她故意卖关子。

「我没兴趣知道别人的秘密,不想猜。」淡然的语气。

「好嘛、好嘛!我说就是了。因为我教会他要好好『善待』、『尊重』那些优美的曲子,所以他得好好感谢我才行。」

雯静这会儿停下了挖掘的动作,不解地望着她。

「你应该也听得出来吧,他每次都是用一种十分尖锐又刺人的态度在弹奏钢琴;再这样下去,实在很令人担心,迟早有一天他会毁灭了他自己。」

「为什麽你会这麽关心他?」雯静是相当认真地问道。

「这个嘛……也许应该这麽说,我没办法接受他用那样残忍的方式对待贝多芬的曲子。难道你不觉得他那样很怪异吗?」

「我已经习惯那样的彬扬了。如果他不再是那样子的他,我反而会认不出他来。再说,我在系上主修小提琴,他弹钢琴,我们从来不干涉对方的音乐。」

「哦,是这样吗?」语菲略感讶异地侧头看她,忽然一丝凉意窜上心头,不自觉地冷颤一下。

然而,就在语菲稍微恍神的这个瞬间,雯静才向前一小步,用铲子朝地质松散的土壤一敲,没想到大量的砂石土块却突然疾速地往下方河谷崩落,她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滑下山崖。

「啊――」

「静!」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语菲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她想也不想就立即反射性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雯静的手臂,死命不放。

「菲!救我!我好怕――」雯静恐惧万端地朝空荡荡的下方望了一眼,高度约十公尺多的山崖底下竟是湍急的溪谷……

「不要往下看!静,捉紧我的手,我不会放开你的!」说罢,语菲扯开嗓子大声呼救,雯静也叫,两人仓惶恐慌的颤音在山中回绕。

在同伴尚未前来救援之前,雯静不时地感觉到上方的沙土细屑不停打落在她脸上、身上,她的相对位置也一寸一寸地往下降。

她不安而怀疑地望向语菲,只见语菲满头大汗,拚命地想要固定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往下方的河谷移动,但一切努力尽是徒然,她不仅无法拉她上来,连自己也跟着一点一点往前滑去。

「菲!你……别这样……」雯静的泪水已泛满眼眶。

「你在说什麽傻话!都已经到这种节骨眼了,怎麽可以放弃!」

「可是这样你也会掉下来的!菲,放手――」

「才不要!我绝对不放手,不放!」

眼看两人就要一起滑落山谷,但语菲仍咬紧牙根,用尽她全身上下的所有气力,试图再多支撑几秒,挣扎着等待救兵来到。

「语菲!发生什麽事了?」在这个万分危急的时刻,彬扬奇蹟地发现了她们。

因为她们两人超过预定时间太久还迟未归营,大家便派彬扬前来找人,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状况。

「快,快点过来帮忙!静要掉下去了!」

他闻言立即冲向前去,赶紧用自己的双手覆在她们俩紧紧相扣在一起的手上,抓住。

原本救人的过程应该是很顺利的,但整个过程中却出了点差错。

姊弟二人眼神交会的刹那,一道莫名而无声的冰冷光芒,如同闪电一般同时穿过她和他的脑海中――

『你在想什麽?』

『你为什麽要那样看着我?』

『我该使力将你拉上来吗?』

『彬扬,现在你是不是想要趁机报复我?』

『从小到大,我们几乎共同拥有所有的一切,从音乐到朋友,甚至是……爱情。姊,你是否曾经有过跟我一样的念头?一种想要彻底独占某样东西的强烈欲望?』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已经爱上语菲了,对不对?我们从一出生就生活在一起,你从未与我争过任何东西。但这一次,你想要从我这里抢走语菲吗?彬扬,你错了,任何人都抢不走爱情的。』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想要完完全全占有一项东西,让它纯粹地专属於我。可这次不一样,姊,你是无法真正了解我内心的感觉的。』

『这一点你没办法理解,正因为这样,你更接近不了她,反而将你和她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你为什麽就是一直不明白呢?』

沟通彼此灵犀的一线光芒闪逝了,对话至此终结,姊弟二人的心灵交流也已彻底地断裂。

在潜意识的暗中驱使下,彬扬没有尽力挽住雯静,佯装成无意且无可避免地松开了他的手。

彼此双手分离的那一秒钟,雯静异常了然地明白了弟弟所做的选择。也就是在此时此刻,她为自己投下了生命中最後的一笔赌注,以终身残疾作为代价,换回那双还可以拉小提琴的手,以及彬扬的无期悔恨。

「――静!」

在她持续下坠的过程中,语菲那声悲凄的惊叫始终萦绕在她耳边。

如果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印象深刻到令人永生难忘,那麽必定是在极度绝望的时刻;雯静在看似即将接受死神最後拥抱的前一刻,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语菲。

她知道这样能让语菲一辈子牢牢地记得她的容颜,等於是在语菲心中烫下无法磨灭的烙印;她更知道,彬扬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希望,因为她已经将他生命中的阳光顺道带进了地狱。

她不再惶恐或畏惧了,即便她的後半辈子将永久地失去行走的能力,但至少她得以保全用来拉小提琴的双手,音乐是她的第二生命,是她最不愿失去的最後一项珍宝,她没有因此狼狈地死去便该值得庆幸。

――彬扬,你会後悔的,後悔我依然活在你的世界之中,你终究无法将我的存在全数抹消!

思及此,她才能在极度剧烈、几欲令人昏厥的痛觉中,还能从嘴角绽出一抹渗血的微笑。日後她还拥有十分漫长的时间,她会用来慢慢地进行报复,结果一定会让她相当满意……

从这一天之後,她和他之间就只剩下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而已;事实上,他与她都心里明白,彼此已是形同陌路的敌手,除非其中一方彻底倒下,否则这场角力就难以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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