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夏天的早晨,天亮的很快。
晨露打湿了团练室里大片的玻璃窗,滴滴答答的水气流了下来。模模糊糊地,白色的水滴像是洒落的细丝,打在清透的玻璃上,每次看到这种静谧的朦胧,都觉得好美。
甫睁眼,就是这有点陌生却算是十分眼熟的景致。意外的全身酸痛,他想,一定是昨晚睡觉的时候姿势不对,翻个身,趁着睡意尚浓,想再多赖床一会儿。
不该有的肌肤触感。当他惺忪的眼,疑惑的看到一只手臂环绕过自己的腰际时,差点要失控的大喊……然後,男子汉的他赫然忆起昨晚,他根本没有回家。
顷刻,立即从浑沌中清醒过来。
浑身上下的不适所引发的惊讶,在在抵不过躺在他眼前的那个男人所带给他的震撼。
古铜的肤色与深邃的眼神。异常眼熟的男人,眼瞪眼的……接着,金皓薰羞耻地发现,他与自己都是全身赤裸。
这算是什麽情况?!
回想起昨晚的事,金皓薰不知该怎麽面对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没了主张。第一次的肌肤相亲,对象竟是个男人……身上难以启齿的疼痛让他不敢回想又无法控制不去想……纪翔的眼睛又炙热看他……下意识的,他将手抵在胸前。
「你醒了!」狂放的男人在笑,声音听起来很清爽。
「欸,」他点头。瞥过视线,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印象中,那时他哭得极累,迷迷糊糊地,好像跟纪翔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来不及追究到底是谁先主动的。他背对着他,赶紧草草地穿着自己的衣服,该死地……不知是紧张还是震惊,发抖的手,迟迟无法扣住上衣。
这不该是他预期的反应,纪翔的唇撇了下来。
可能是皓薰的模样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所以才让他的心忽然感觉起不舒服。或许正是如此,他的声音才会带点不耐的,从皓薰背後响起:
「转过来。」
算是命令的语气,以往他都会习惯性地服从他的指示,但这次的金皓薰却明显一颤,挣扎地考虑该不该听从他的话语。
好几次,他也曾经试着抗议,可是身後的男子从来就没多少耐心,所以也没给人时间犹疑。古铜色的手臂,劲自地环绕过金皓薰纤细的肩,小心地、仔细地帮他扣住了衬衫上每一个衣扣。
即使是背对着,却更像是在他怀里,他的神色僵硬,唯唯诺诺地,只好说了声:「谢谢。」
情人之间,怎麽会为了这种事情道谢?
纪翔稍微楞了下,那样的语调太过生份、太过疏离,一点也不像是与他共渡了一夜的情人。
不着痕迹地,他带点恶意的说道:「有什麽好谢的,谁叫你笨手笨脚的……」收回了手,着手穿着属於自己的衣物。
转身,金皓薰想反驳些什麽,却发现纪翔他赤裸的身体正欲穿衣。一时困窘的他,忙背过身,身後却传来了纪翔略带戏谑的浅笑……似乎喜欢极了自己为他害羞的神情。
这样到底算是什麽?
金皓薰有些恼火,搞不懂现在这样的尴尬,为什麽身後的男人还笑得出来?
「纪翔,你好了吗?」
「嗯。」
闷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像是套衣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他怕又被戏弄,还不敢转身,直到真的听到纪翔扣上腕表的喀答声,这才侧身偷看。
已经是穿戴整齐的纪翔!然後勉强地,金皓薰松了口气。
「我们这样……应该算是意外吧!」他好艰难的开口,暗示的指了指跟纪翔之间那暧昧不明的状况。
「意外?」
瞬间,纪翔的嗓音略带沙哑,眼中的眸光暗闪,没意料他对一夜的缠绵,竟是这样的解读。
炙人的眼光如火,金皓薰心虚的低下头。
「你难道感觉不到我心里有你吗?」
「我……我……」
「我爱你,你看不出来吗?」纪翔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心虚的神态,「你说我们昨晚的一切,就只是意外吗?」
低沈的嗓音力持平缓,纪翔又问了一次。然而,难以言语的的激动,却让他逼近了一步,探手抬起金皓薰的下颔,将他抵在墙边,不许他有半分退避。
无法逃避的视线,他抬眸看他。有那麽一瞬,金皓薰也跟着沈沦了,沈溺在两人言语难诉的情意之间……直到玻璃窗上反射出的身影,两个几近相拥的男人身躯。
顿时,金皓薰松了手,将他推开。
除了意外,还能是什麽?或许真的存在些什麽,但同为男人的他,却再也没有承认的勇气。
太无奈的爱恨分明。
「说啊!」曾经温柔如水的表情变得好狰狞,狂热的情感逐渐结冰,「你敢说我们之间,就只能是意外吗?」
面对着纪翔,他已是无言。
两个男人之间,所发生的这种事,除了只能用意外解释,难道还能期待他们之间存在着难以启齿的情感吗?
那是一种不能期待、也不可以期待的情感。
相较於纪翔狂热的愤怒,此刻的金皓薰却显得冷静多了;他看着纪翔微微的喘气,充满热气的喉节上下的滚动。
那是一种身为男性的表徵,几近无意识的摀过纪翔那属於阳刚的线条,然後他在自己身上也能很清楚的看出与纪翔相同的—那种属於男性的特徵。
与他交握的手臂越来越冷,就连理智也越来越清晰。
刻意的敛低眼眸,不想面对纪翔那深邃的眼里所蒙上的愤怒……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超脱世俗的爱情,只好当那样的情感,仅仅是一场误会。
「当然是意外……」金皓薰别过了脸,一字一句地,极缓慢地说着:「不是意外是什麽,我又不是同志,对男人没兴趣的。」
这算是实话,却出乎意料的伤人。
纪翔的神色闪过一丝荒谬,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其他。
「既然你不是,昨晚为什麽不拒绝?」几乎是狂吼,也是质问。
那是一个连自己也无法深究的答案……所以他只好撇过了脸,充耳不闻。
没有答案的答案,好清楚。
忽然间,盯着他脸庞的纪翔笑了,一种捉摸不定的笑意,在不该笑的时候,他却笑了……好个对男人没兴趣,那他是当自己对所有的男人都照单全收吗?
漠然地望着金皓薰过於理性的侧颜。印象中,总是糊涂的他,竟然也有这麽残忍的一面。
有什麽东西消失了。是金皓薰罗致在他身上的温情。
在他以为得到幸福的瞬间,又冷漠地告诉你那只是一场误会……纪翔无法明白,为什麽人能在转瞬之间如此多变?
曾经遗忘的痛苦,又历历的回到眼前。
那年,他十七岁,曾经以为失恋的痛苦,会持续到天崩地裂,但是……并没有,他又再度的遇上了另一个足以让他心碎的男子。
然後,放开的手,收紧成拳。
直到脸上起了一阵泛白,那无法抑制的怒气,才让他紧握的拳头泄恨似的往地上搥去。
又是一样的理由、又是一次误会?
一次……二次……三次……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伴随着异样的滴水声。
答—答—答。
什麽样的声音?像水落在地面上的……始终逃避的视线落在地上那一点一点的血红。
「纪翔……」慌张地,他惊骇的抬头,面对着一脸凄惨的他。
「你在流血了?」担心的语气,再也掩不住深埋的情意。
他紧紧的抓住纪翔的手,血流如注的手骨已经肿起一个包,金皓薰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地半跪在纪翔身边。
「别动,骨头要是断了怎麽办?」
很自然地,细细地帮他的手掌拭去了血迹,在所有不经易的时候,他总是在他身边,默默地做足了只有情人之间才会在乎的事。
像是一种蛊惑,不需要言语的时候,纪翔真的会以为,他们两人是一对爱侣。一把想将金皓薰深深搂在怀里的冲动,直到—
「为什麽要这样伤害你自己?你……」金皓薰叹了口气。
担心的话还没说完……猝不及防的,就被他推开。
「如果不能爱我,就不要对我表示关心。」纪翔沈沈地说,异常冷漠。
「我不能不关心你啊,你是我的艺人……」
「艺人吗?原来一切都是我误会了。」纪翔端起他的下巴,捏得有点紧,灼灼的凝视:「我们之间真的是误会吗?」
仍旧是无法承受的视线……垂下颤抖的眼睫,他依然无言。
曾经说过会守护他一辈子的经纪人,原来是自己不小心的误解……纪翔的脸冷冷一笑,早该知道了才是。
起身,踏出了属於金皓薰的世界。
逐渐朦胧的背影,他看得好沈……两个男人之间,怎麽会是一句爱或是不爱就能解决,他挣扎的爬了起来,眼里一切也跟着雾茫茫的一片。
团练室内,阴阴郁郁。
当他把窗帘拉起时,阳光正巧在他背後洒落,一圈亮光从他眼前散开……影子,投射在墙上;而室内的大片玻璃也恰巧反映出他的倒影。
如闪电般划过沈静的夜空,无法看出性别的影子,分别代表着两个自己。
男人、女人,各据一方,而他正在边界游走。
一个人如果能同时拥有两个影子,那麽……一个人,是否也可以同时爱上不同性别的两个人?
无法承认的爱意,类似毒素的钻进了他的知觉;在金皓薰稍稍感到幸福的时候,却也相对地感到深刻的失落。
这年,他二十七岁,还没谈过真正的恋爱,却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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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与经纪人情同兄弟!纪翔主动澄清流言』
好个讽刺的报导。因为是在公司醒来,所以金皓薰索性就在办公室里处理些杂务,顺便看了看今日的行程。
不知道纪翔是哪时候澄清的,但报导却是在今天出来……时机很巧,却也异常的讽刺……尤其在经过昨夜之後。
一早藉故的忙碌,都被这几个字打乱了。总是这样,不想回忆的时候,就会想起。
然後,整个人就会对当时发生的事情,产生一种抗拒。
逐渐地,他会试着说服自己,说会发生那样的事……绝对不是源自於爱情。
老是反反覆覆的,直到最後一刻,他会开始害怕自己爱上的是一个男人。尤其,一个男人,爱上的,不该是个男人。
多麽难以面对的处境……还记得依莉的温柔,还记得曾经对依莉的在乎,但在这瞬间,那些浅淡的情感,在在抵不过纪翔掀起的狂潮。
他像是一阵旋风,扰乱了他原本规划好的人生。
或许是差了五岁的关系,或许是个性上本来的差异,又或许是成长背景跟经历上的不同,他与纪翔的观念及态度也都呈现出两个截然不同模式。
纪翔很有自信,敢大言不惭的承认他爱上的就是男人,甚至毫不在乎其他人的任何眼光。
可他不一样,他无法那麽磊落,不是自卑的不敢接受感情,只是在他二十七岁以前的生命,金皓薰一直以为他未来的生命会交给一个女人。
他会牵着『她』的手,平平凡凡的走下去。何况,感情不是只有悸动,就能在一起。
他不时会怀疑,当哪天纪翔站在最高点的时候,他会不会转过头对自己说,其实他需要的是个女人……这样的怀疑不仅仅是对他,也是对自己,如果真到那时候,他要用什麽样的面目站在纪翔身边。
适时分开的距离是一种体面,也是最後一道防线。
不是不相信天长地久的诺言,只是……如果情感迟早会生变,分手的理由只是因为两个都是男人,那麽他宁愿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快速的斩断情缘。
至少这样他们以後还能微笑的走在一起,维持着还是伙伴、还是战友的那一层关系……就好像纪翔在报导里曾经说过的『情同兄弟』。
小小的四方屋里,他想了很多、很多,然後决定什麽也不想,就这麽下去。
「经理、经理……」这时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回头一看,莉铃来了,她有些慌乱地,从洒满阳光的门口跑了进来。
「什麽事?」他问。
「刚刚片场打电话来说,今天纪翔没去拍戏。」
「是吗……是这样啊!」他轻轻应声,那曾经头也不回的绝决身影在金皓薰的视线中模糊了,他不知道他会怎麽做,只是他很确信纪翔不是个说走就走的人。
「那经理要去纪翔家找找吗?」
「不用了。」他摇摇头,「他有分寸的。」
果然,半天後,片场就打来了纪翔没有解释的电话。
关於这一点,莉铃不禁要佩服经理。
只是,电话线的两端,牵引着两个用语、神情都过份生疏的两个人……她对照着报纸上浅笑以对的『形同兄弟』,眼前这样的『情同兄弟』不禁还是让莉铃怀疑,他们两个人是不是发生了任何人都无法预测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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