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大约五分钟,救护车尚在拥挤的台北市街道穿梭。
突然间,心电图监视器响声大作,印出一串串心律改变的图纸。
糟了!穆可欣心中大叫,就算救护车晃得她快呕吐出来,还是可以判读得出是心室心搏过速,一摸阿公的脉搏已经失去,必须要马上施予电击。
穆可欣一个箭步,迈向心电图监视器,两侧本应是电击器的地方却空空如也。秀慈大叫:「穆医师,这台monitor没有电击器。」
心电图监视器的型号有很多种,有一些型号有附设电击器,但有一些型号是纯粹只有记录功能而无电击功能。主要是有电击功能的监视器都已经装在心脏疾患的重症患者身上,以便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心律不整,才能立刻施予电击。因为肝昏迷的病人心律不整发生机率较低,在监视器不足的情况下,才会给予肝昏迷病患这一型号的心电图监视器。
那就是江浩介找到唯一可以稍微撤除监视器的病人。可以说,因为病人的需要性较低,早就被换成不具电击功能的监视器,然而唯一选择也只剩下这个了。
江浩介无法找到电击型的监视器。因为所有的电击型监视器都装设在心脏危患的病人身上,他们发生心律不整需要电击的状况极频繁,不可能把它撤除移到相对机会较低的败血性休克病人。
这时候,坐在前方副驾驶座的病患女儿也被这串监视器的急鸣吓得回头,厉声质问她们。「你们说没有电击器是甚麽意思?!我爸爸怎麽了?」
穆可欣深吸口气,一边开始心脏按摩,一边向家属说明。「阿公现在失去心跳,我们要开始执行CPR。」转头对秀慈说:「打一支Bosmin!」
(注:Bosmin是肾上腺素,为心跳停止急救用药。)
救护车驾驶知道状况危急,开始急按喇叭,救护鸣笛也变成一连串紧促的急响。由於救护车开得太快,太颠簸,在上面实施心脏按摩有其困难度,穆可欣必须要一只手拉住头顶铁杆,使用单手实施心脏按摩,才有办法固定自己和病人,不被救护车摔来摔去。
到达友院急诊,救护车驾驶大喊:「OHCA!」(注:读音欧卡,为out-hospitalcardiacarrest的缩写,意思为院外心跳停止。)
救护车快速滑进急诊,阿公马上被推进急救室急救。
穆可欣跟友院的急诊医师交完班,马上找了个无人角落打电话给浩介。
「学长,那个阿公半路CPR了,runVT(心室心搏过速的英文简称),可是那台monitor没办法电。」
江浩介呆了两秒。「好,你先回来再说。」
友院的急诊医师过来,对穆可欣说:「这个病人应该是败血症太严重,大概救不回来。但是家属一直紧咬你们没有带电击器,我们也不方便解释太多,你们自己小心。」
穆可欣情绪低落。「我们知道了,谢谢。」
穆可欣经过急诊走道的时候,还被病患女儿一把揪住。「就是你们,为什麽不带电击器?为什麽?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钱?赔我爸爸的命来!赔我爸爸的命来!」
穆可欣一句话也无法辩驳,这时候多说无益,反而更有可能挑起家属情绪。她只能选择快步离开,拉着秀慈坐上救护车回去。
「穆医师,要怎麽办?」秀慈很忧虑,慌张的整理记录表。
「不怎麽办,走一步算一步。」穆可欣看着窗外飞梭而去的街道,或许这就是命吧!她没有走急诊的命。
阿公终究是死了。
江浩介立刻往上报,上层唤来穆可欣和江浩介,秀慈也去过好几趟,主要是询问详细过程。等全盘了解之後,吴老大有了决定。
他找来江浩介,在急诊内科主任办公室里会谈。「浩介,这件事情我们看看怎麽处理起来。」
江浩介眉心一皱。「周主任那边还不知道吗?」
吴老大向後一躺,办公椅被他晃得一振一振。「知道个大概,还在等我总整理。我是想,好不容易藉着赵又齐的事把盘哥打趴。现在出了这件事,要处理得漂亮一点,不然那只九命怪猫又活过来了。」
江浩介看着吴新德主任,想试图找出所谓「漂亮一点」的意思。
「你放心,你是我的人马,这次这件事我绝对会力保你平安脱身。」吴老大喝口茶继续畅所欲言。「我看就这样吧!这次事件是穆可欣一个人的疏忽,她还是R1,由她顶下一切,对我们科部的杀伤力也最小。」
由穆可欣顶下一切?
穆可欣愿意吗?繁琐又痛苦的诉讼过程可能历经数年,更不要提可能面对的钜额赔偿。弄得不好,执照被吊销,人财两失名誉扫地,这是很严重的一件事。
不知道吴老大那边怎麽跟穆可欣说的,看起来她好像接受了。其实以她资历这麽浅的住院医师,也没有筹码跟吴老大对抗。对吴老大来讲,只是断尾求生,她撑不下去辞职,还可以再招一个R1进来。
也不会因为这样撼动科内派系的板块分布,因为她甚至还没有进入派系。
穆可欣是这个食物链最底层,最容易被牺牲的人选。
身为临床派系的人马,顺从吴老大的决定是最明智的选择。这件事显然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穆可欣就是江浩介,吴老大决定保他,他只要不吭声,风波很快就会平息。
再也与他无关,从此不再是江浩介的医疗纠纷,而是穆可欣的医疗纠纷。
只要江浩介不是神经病,正常人都知道要怎麽做。
责任由穆可欣承担。对急诊而言,事情就此终止,不会再往上烧,不会有人检讨急诊室的心律监视器不足的问题。
事关科的成本控制,无法汰旧换新,无法购买足够的心律监视器,这才是这件纠纷隐含最大的未爆弹。
江浩介失眠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