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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小就认识,在同一条巷子长大,他住巷头,她住巷尾。
巷弄不宽,一户挨一户,像巨人手指底下一推就倒的迷你骨牌,参差座落在繁华未染的台北近郊。
那时小毛头们巷头玩到巷尾,喳喳呼呼,谁都嘛知道这是韩家的儿子,那是南家的兄妹……当然也有王家的、李家的…….
每天放学的午後,太阳还没下山前,整条巷弄一迳热闹滚滚,充斥着娃儿们玩耍嬉笑的喧闹声,直到他们陆续上了小学,开始懂得男女有别,渐渐壁垒分明,男孩们迷上棒球,呼朋引伴,占据巷弄後面那块空地,打起棒球。女孩们厌恶起毒辣的太阳,躲进谁谁谁的家,叽叽喳喳说着悄悄话,玩着手里的洋娃娃。
在这群孩子里头,最另类的当属南家的小女儿南香香,她不爱打棒球,所以不再跟着小哥的屁股到处转,也不愿去找隔壁的小惠小玲玩娃娃、串珠珠,她发现了另一处别具洞天的世界…….南老爹的书房。那一年,南香香刚满八岁,国字认得多了,最爱躲进屋後书房角落,在横摆侧叠的蒙尘书册上玩着手指画图的游戏,冬阳从细长的窗栏洒将进来,她小手去翻厚厚的书扉,尘埃扬起,在斑斓光影下漫飞飘舞,香香低下小小的头颅,好奇去瞅书里密密麻麻的黑字,不知不觉进入时光隧道,潜入虚幻的文字世界里,她个儿小,构不着上层的参考书、新闻期刊和字典,但下排的红楼梦、水浒传、京华烟云、未央歌等一干闲书,全被她囫囵吞枣,吞进肚里。虽然不见得识得全书里的字,小小脑袋也弄不懂这些爱恨情仇到底怎麽回事,但管它什麽,只要是故事,她都不挑不拣,照单全收。
当时南老爹还没退休,仍在报社里当编辑,总在文字墨印里打滚,看见上了小学的女儿放了暑假,不爱出去玩,尽窝在书房里看闲书,倒也乐观其成,放任着她,倒是南妈妈嘴里叨念不停,说才小二就成天抱着书不放,眼睛要是看瞎了怎麽办??
南老爹宠溺孩子,是这街坊里出了名的,不光南香香,还有她的小哥南绍武和大哥南绍文也一样宠。绍文念国二,功课压力重的不得了,戴着三百度近视眼镜,每天八公斤重的书包背进背出,不是在学校考试,就是在补习班和图书馆里啃书,据说他从小立志要当科学家,而且说到做到,看见教科书像看见命一样紧抱不放。绍武大香香三岁,念五年级,和绍文个性南辕北辙,光爱玩,打死不碰书,韩家儿子是他死党。
三个兄妹的个性各有机巧,南老爹一律放任发展。他教孩子自有一套方法,管它叫种树法,他说树要长得好,就得给它们肥沃的土壤、充足的阳光与水份,不必围起篱笆,才能自成形状,自定格局。但南妈妈不同意,她说树木要是不定期修剪,就会长得乱七八糟,最後变得跟韩家儿子一样。
这话题每次一杠起来,韩家儿子就会被无端扯进来,原因无它,实在是因为韩向天和南绍武太麻吉了,哥儿俩好得不得了,都爱玩,都好动,不过这也就算了,问题就在於…..只要有祸事,一定有这两人的份。所以南家妈妈关起门来总爱拿韩向天作负面教材,说什麽种树也要修枝剪叶,不然就会像韩家儿子那样祸事不断,却忘了自己儿子绍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天下做妈的都是一个样儿,从来都是把自己儿子的“不长进”,说成是交友不慎、选友不当,於是韩向天便成了南妈妈口中近墨者黑的那个“墨”字。
南香香每回听见这话题,就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她生性本就好奇,尤其对韩向天……小哥的同班同学兼死党。
为什麽好奇?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自有记忆以来,便注意到韩向天和街头巷尾的其他小朋友长得不太一样。
不一样,不代表缺了只手、多了根脚,或少了只眼睛什麽的,只是…..每次韩向天往几个毛头里头一站,就会给她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这成语还是老师这学期才教的,只是奇怪的是,才听完老师的解释,她就立时想到刚刚那个画面……说也奇怪,年纪都一样,为什麽韩向天就硬是比小哥和那几个毛头高出一个头?鼻子也比他们挺?两道浓眉,鸦乌乌的像黑色毛毛虫一样?皮肤却又白得像刚偷抹过韩妈妈的粉?至於那眼睛……就更怪了,竟然不是黒的?!
原来就在前几天,南妈妈差她去买酱油,她穿了拖鞋跑出去,才出巷口,一颗棒球不偏不倚滚到她脚跟前,後面拖迤杂躂男孩们的叫嚣斥骂,一声盖过一声…..「吼……你猪头啊?」「喂,你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他X的,你搞什麽啊?自己漏接不去捡,还要劳动本少爷?」最後那句话是念小五的韩向天一路骂将过来的。他骂过瘾了,回头过来,正要弯身去捡,竟看见脚下那双缀着小红花的塑胶拖鞋,於是顺着拖鞋主人那两根细瘦的脚ㄚㄚ往上睨看,还不及胸前高度,便瞧见了那张红扑粉嫩的小脸,镶着一对黑白分明的晶亮眼睛,正讶色朝他盯看。
原来是小武的妹妹!小天嘴角一扬,迳自低头去捡脚下的棒球。
香香却看呆了,动也不动,她……有了天大的发现,原来韩向天的眼睛不是黑的,是…巧克力色的!!哇!!
她远远看着那拾了棒球,回头又往空地跑去的韩向天,半响儿才回过神来,想起妈妈交代买的酱油,拖鞋霹哩啪拉地往巷口杂货店跑去。
那天夜里,南香香趴在床上,拿出蜡笔和一张白纸,就着窗前的月光,信手画了张图,图上是个小男孩,长手长脚,头发眉毛像南老爹案前打翻的墨汁那般黑那般浓,最後再掏出咖啡色蜡笔,涂上两颗圆圆眼睛……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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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妈妈的话一语成签,南香香不到四年级就戴上老成的眼镜,而且度数随年级更迭等比例增加,南妈妈一肚子气,在南老爹耳边叨念不停,说都是他惯坏了女儿,这下可好,小小年纪就戴了眼镜,眼镜戴久了,再漂亮的眼睛也会没神,人会变丑,好端端一个漂亮女娃,就为了爱看闲书,搞成这付德性…..反正南家女主人一念起来便没完没了,南老爹赶紧关上书房门,充耳不闻,撇过头去,对窝在角落里正抱着本珍.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在啃的南香香努努嘴,小声说了句:「别理你妈,长大以後,老爹我帮你配付隐形眼镜便是。」
南老爹就是这样我行我素,放任孩子自由发展,结果南香香念小学六年级时,近视已经冲破三百度,外加左右眼睛散光各一百,大大的黑框眼镜戴在因鲜少出外日晒而显得苍白的小脸上,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垂在刚发育的胸前,却故意驼起瘦瘦的身子,急欲遮掩这令人懊恼的事实。
相形之下,南家老二小武却一年到头黑黝黝的像个野猴子。他已经国三了,再过半年就要高中联考,却仍玩兴不减,天天和韩家儿子混在一起,南妈妈打过骂过,就是没办法把他逼回书桌前,韩老爹说这倒无妨,孩子不学坏就好,小武只是爱玩,玩够了,自会回到书桌前认真念书。
南妈妈听那温吞的老公这麽一说,气不打一处来,啐口就骂:「不学坏?你怎麽知道他没学坏,一天到晚跟那个姓韩的玩在一起,你知道街坊邻居都怎麽说那个韩太太吗?哦,不,是韩小姐,隔壁王大婶告诉我,她根本没嫁过人,韩是她的本姓,不是夫姓,那个姓韩的小鬼是她的私生子,和不知哪个阿兜仔生出来的野孩子…….」
那天是礼拜三,已经念小六的南香香只上半天课,她才刚进家门,脱了鞋袜,打开起居室的门,便听见母亲扯起嗓门,从书房那头传来的尖细声响,南老爹这两天因严重感冒,请假在家,休养身子,却没躲过那向来一有风吹草动便紧张兮兮的妻子言语轰炸。
南妈妈听见起居室的声响,察觉香香回来了,当场闭上嘴巴,但来不及了,不该听的,不让听的,早进了香香耳里。南老爹皱皱眉,没吭气,南妈妈迅速换上笑脸,若无其事地回头招呼香香:「你回来啦?」
南香香点点头,一溜烟钻进自己房里,放下书包,重重叹了口气。
香香的房间西晒,犹带余温的向晚阳光一寸寸探进那张堆满闲书和教科书的书桌方寸上,却驱不走端坐桌前快一个下午的香香心底的寒意。不知怎麽搞的,进屋时无意间灌进耳里的那些话,让她半天心头沉甸甸的。
老实说,她和韩向天不熟,一点也不熟,从来也没说过话,她对他的了解,仅止於小哥放学回家後那三分夸张七分崇拜的叙事内容…..
小哥说韩向天篮球球技高超,假传真投,旱地拔葱,单手射篮,三分入袋…..他说得一口好球,眉飞色舞、比手划脚,听得围坐一桌吃餐後点心水果的南家大小目瞪口呆。
尤其是已经读了高三的南家老大南绍文,更是一脸崇拜,他从小到大尽顾着读书考试,从不像他弟弟那样不浪费一丝一毫青春色彩,所以甚是爱听小武的“胡说八道”(这自然是南妈妈冠上的形容词),南老爹则是斜眼觑看他的小儿子,暗想这小子口才还真是不错,先不管韩家那儿子是不是真如他口中所说那般天下无敌,但知子莫若父,什麽鸡毛蒜皮的事进了这小子嘴里,再吐出来的话绝对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的白的,真有他的,老爹心里其实还颇为得意,只是没敢说出口,怕他老婆又唧唧歪歪地念个没完,数落他好的不教,尽夸些坏的没样儿的。
南绍武看他大哥听得认真,这下说得更起劲儿了,他说韩向天上礼拜拿下全台北市北区中学游泳比赛第一名,搬回来的那座奖杯还特许他用小刀刻上他南绍武的名字,以示好哥儿们的有荣与共、肝胆相照…….说到这里,南家妈妈再也耐不住性子,一个巴掌呼在南绍武的後脑勺,柳眉一挑,杏眼圆瞪:「有荣与共?肝胆相照?那他怎麽不教教你怎麽用功读书?拿下全校第一名啊?」
南绍武当场闭上嘴巴,识相打住。
是的,全校第一名,这事香香也听隔壁邻居小惠说过。
小惠比南香香大一岁,已经念国一,自然很清楚同在一所国中念书的韩向天校内的“大小事蹟”。据说他每回段考的全校名次都要看他心情好坏来决定。
看他心情好坏来决定?好大的口气!!当时香香听後,翻翻白眼,但心里再怎麽不屑,仍不免瞠大眼睛,竖直耳朵,听小惠称奇说起他们学校这位奇葩。
听说韩向天刚进国一时,天天考试都抱零鸭蛋,还专门和他的数学老师捣蛋,上课不认真听讲,老拿纸飞机去射隔壁同学,搞得级任老师以为他是过动儿,打电话给他妈,要她带他去医院看医生,吃颗聪明丸试看看。(注:罹患注意力不足的过动儿所服用的「立得宁」〔Ritalin〕,俗称聪明丸)。
不过天才如韩向天,怎麽可能乖乖听话看医生,於是跟他妈保证,等第一次段考考完再决定要不要去吃聪明丸,结果大考完,他轻松拿下全校第一,级任老师当场傻眼,不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做了什麽手脚,毕竟先前功课不好是事实,平时也没见他在学校多用功,於是很小人地重新出了几份测验卷,要他当场再考一次。
韩向天斜睇这说话不算话的级任老师,耐着快要爆炸的性子,三下两下写完所有测验卷,老师当场改卷,通通满分,聪明丸自然不用吃了,从此被级任老师奉为天才,但天才如他,不羁如他,怎麽可能就此束手就范,乖乖听话,於是学校里的填鸭考试成了他反射心情的一面镜子,心情好时,通通答对,心情不好,就情份不留地从头错到尾巴,但绝对谢绝最後一名的“宝座”,总是分数掐得刚刚好地拿个全校倒数第二,级任老师气得嘴歪眼斜,问他为什麽不乾脆通通挂鸭蛋,考个全校倒数第一好了?他竟还理直气壮地说,总要留点面子给建安,不能抢他稳居已久的龙头宝座。
「建安是谁啊?」香香不知所以。
小惠翻翻白眼,「那是他们班上的学习迟缓儿。」
香香当场喷笑。
没错,这就是韩向天,她“道听涂说”来的韩向天……三分传奇、两分侠义、外带五分放荡与不羁。
这也是为什麽今天中午当她不意听见那耸人听闻的消息时,会这麽沮丧。
人生终究不完美,她替韩向天不舍,甚至带点心疼……毫无来由,没有道理地心疼与不舍。
原来他没有爸爸!!!还是个混血儿!!!
难怪他长得跟别的小孩不一样,不仅个头儿较高,轮廓较深,连那双眼睛也像她吃过的美国MM巧克力一样咖啡色。直到此刻她才想起来,她从没见过韩伯伯,自她有记忆以来都没有,只是偶而会在巷口遇见刚下班回来的韩妈妈,她会很有礼貌地跟韩妈妈问好。这是爸爸妈妈教她的规矩,说看见长辈,一定得先问好。
南香香眼里的韩妈妈,是美丽又温柔的,不像家里自己的老妈,老爱扯着嗓门呼大唤小。
原来她没有结婚?那……韩向天是怎麽生出来的?
念小六的南香香晚熟,对这种事情懵懵懂懂。她还没上国中,自然也没上过健康教育课,闲书里写到男女间的两情相悦,又太过梦幻,所以才会觉得蹊跷,又不好意思问人。
好可怜哦……他没有爸爸!
南香香的思绪又回到这里。在她稚嫩的小小心灵里,没有爸爸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毕竟南老爹是她心目中最棒最棒的老爹,所以她便以为全天下的爸爸都合该像南老爹那样宠着爱着护着自己的孩子,当他们的最大靠山。换言之,没有爹的孩子便等於没人疼没人爱……没人当靠山……至少这是南香香当年那个午後,真真切切升起的悲悯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