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壹. 曾經 (6)

6.

小武差点命丧大豹溪,还险被小天救回一命。

那天几个男生看见小天成了女孩们眼里的跳水英雄,羡慕死了,於是管它三七二十一,也有样学样,一个个噗通噗通跳进潭里,想当英雄,小武自是其中之一。但问题是小武不谙水性,英雄没当成,反倒成了溺水的狗熊……那天他噗通一跳,水底划它几下,正得意地想冲上水面,一股寒意突然上身,潭底漩涡吸住他的小腿,他想挣脱,却发现小腿不长眼地抽筋了,越慌抽得越痛,他惊慌抬眼,望向那再也回不去的潭外世界,青白的波粼光影是他丧失意识前的最後记忆。

等在岸上的同学,一直没见到小武回到水面,惊觉苗头不对,赶紧向小天求援。小天顾不得话说了一半的结巴告白,一马当先,跳进潭里,水底搜了几遍,终於将一脸惨白、奄奄一息的小武给捞了上来。

小武躺在岸边,不醒人事。而这群十几岁的孩子哪懂得什麽CPR,只会哭丧着脸,层层围住小武,大声唤他。香香蹲在旁边,嘴里不断哭喊小哥小哥,眼泪掉得淅沥哗啦,小天看见小武动也不动,香香又哭得凄惨,一个情急,一拳搥在小武胸前,愤慨吼道:「南绍武,你快给我醒来!!」

也不知是小武命不该绝,还是小天那情急的一拳误打误撞地将小武呛在喉咙里的水给打了出来,小武咳了两声,吐出一大口水,悠悠醒来。几个当地人见这里出事了,好心召来车子,七手八脚地将气若游丝的小武抬上车,送进城里的医院。

一场原本快乐出游的烤肉活动遂在南绍武的生死一瞬间给提前黯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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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绍武因为溺水造成轻微的吸入性肺炎,在医院躺了两天,回家後被南妈妈关在房里,足足一个礼拜,不准下床。

因为这场意外,南妈妈的“母鸡心态”大作,把家里两个未成年的看得死紧,深怕一个不留神又出事,於是连图书馆和补习班都不准香香去了,两只眼睛镇日盯着南香香和南绍武,嘴里老是念念有词:「下次不准再去溪边玩了,哪儿都不准去,给我乖乖待在家里等开学,再出事还得了啊!」好像只要熬过这个暑假,就能将一切霉运都赶走似的。

南老爹看不下去他老婆这种鸵鸟心态,试图帮两个孩子缓颊,却遭来霹哩啪啦一顿骂,说她本来不答应这两个孩子去郊游的,还不是因为他在旁边煽风点火,她才答应,她都还没怪他呢,现在竟倒又说起她的不是来了,南妈妈那张嘴一念起经来,就没完没了,南老爹见情况不对,赶紧闭上嘴巴,躲进书房,这下更苦了南绍武和南香香了。

小武觉得苦是因为打从他有记忆以来,还从没在屋里待过这麽长的时间,更何况是床上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武功尽废,不准出去?不准下床?天啊!不如杀了我算了!

而香香之所以觉得苦,还不是因为小天的关系。那天在溪边,他话说了一半,意外就发生了,接下来的另一半是什麽?……她的好奇变得像猫一样。但她出不了门,也去不了图书馆,更见不着他的人,只能有事没事细细反覆想他那句话

我想我们可以……

可以什麽????

如今的她就只能待在家里看书兼胡思乱想,奇怪?都一个多礼拜了,为什麽他都不来家里看小哥呢?

八月末,入夜後的暑热依旧不减,院子里攀墙爬壁的九重葛,枝叶纹风不动。香香拿了把蒲扇,摇呀摇的,从屋里出来,一屁股坐进院里南老爹常坐的大藤椅上。她刚洗了澡,换上乾净睡衣,但还是热,只好走到屋外来,墙角淡淡的七里香弥漫在八方空气里,她正发愣,门铃响了…………

她本想闪进屋里,南妈妈的大嗓门却在这时响起:「香香啊,去开门看谁来了?」

香香皱皱眉,我换了睡衣耶,还叫我去开门*&^$@?&^%$她嘟起嘴巴,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条门缝,口气不悦:「你找……谁………」最後那个“谁”字几乎小到听不见,因为门外大喇喇站着的,好巧不巧……竟是韩向天。

门内的香香像只煮熟的虾子从头红到脚,该死!我穿成这样!

但门外那人显然不介意,咧开白森森的牙,笑得灿烂,「嗨,香香!」两颗巧克力眼睛硬是将她从头扫到脚……还没吹乾的头发,敞开的荷叶领口衬着雪白的鹅颈,印满星星月亮的无袖睡衣,露出两根细白膀子,手里拿只大蒲扇,又宽又松的五分睡裤,底下两根葱白小腿,再加一双尺寸过大的夹脚拖鞋,看来是夜里不褪的暑热让她穿成了这样,相形之下,他倒不嫌热地身上多加了件薄外套。

南香香还不及招呼,後面又传来南妈妈的高八度嗓门,「香香,是谁啊?」

她只得转头朝後放声一喊:「是韩向天啦!」然後门把一放,啥也不管地先逃回房内,想赶紧换下这套睡衣,不然糗死人了。

小天自己推了门进来,看见香香“落荒而逃”,只觉得有趣,纵然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也知道此刻不宜,因为他才跨进门,南妈妈就已经蹬蹬蹬地杵在玄关口了。

「南妈妈好!」小天乖乖打招呼。

「小天,你来找小武啊?那臭小子老是不肯乖乖躺在床上,你快去帮我说说他,」南家妈妈委以重责大任,招手叫他快进来,他却双手插在裤袋里,拖着长腿,慢慢慢慢走,眼睛像雷达一样扫向香香房间,不知道她待会儿会不会再出来?

在他身後的南家妈妈倒像机关枪一样扫出一大串话,「不是南妈妈爱说你们,以後啊,绝对不准再去溪边玩了,太危险了,这次是运气好,小武才让你救回来,下次就难说了,南妈妈说的话听见没,以後不准再去溪边玩水了………」小天嗯呀嗯的,点头如捣蒜,抓了个她说话的空档,推门闪进小武的房里。

一会儿,南香香换好衣服从房里出来,忐忑坐进客厅沙发里,明着是陪她妈妈看八点档连续剧,暗地里两只眼睛却老往小哥房门瞟,心想他们在里头聊什麽?他什麽时候出来?小脑袋瓜儿的思绪乱纷纷的,怎麽也停不下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电视里的连续剧正演到女主角要去跳河,还是男主角正在河边哭喊他的爱人,反正就是南妈妈盯着萤光幕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时候,小武的房门咿呀开了,韩向天人高马大地走了出来。

「南妈妈,我走了,再见。」小天很有礼貌地对南妈妈说,眼神快速扫过香香一眼,低头便往玄关走去。

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的南香香眼睁睁看着他打从眼前走过…….只觉得胸口发烫,好想大声唤住他,但怎敢开口。还好南妈妈是这档连续剧的忠实观众,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萤光幕,没注意到南香香的有异神色,只是抽了张面纸,七分哽咽三分马虎地招呼要走的客人:「好好好,再见,再见。」说完,又换张面纸,擤擤止不住的眼泪鼻涕,唉!老天怎麽这麽不公平,志明和春娇真是可怜………

叩地一声……大门关上了,他走了!香香嘟起嘴,垂下头,摘了鼻梁上的眼镜,搁在茶几上,无精打采,站了起来,牛步一样拖着脚步,要去洗手间冲把脸,醒醒精神。

「喂,香香!」南绍武突地探出半颗头颅,唤住正经过他房门口的么妹,伸手将一件眼熟的衣服往香香怀里一塞,两眼骨碌碌地瞄了一下那仍紧盯电视萤幕,还在那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自家老妈,这才放声说道:「小天忘了带走他外套了,妈又不准我出去,香香,你快帮我拿去还给他。」声量之高,像怕他老妈没听见似的,很是“光明正大”。

「啊?」香香反倒愣在原地。

「快去啦!」南绍武挤眉弄眼。

「哦…….」香香好像懂了,她紧紧揪住那件外套,返身就要走。

「香香!」南妈妈却出声唤住。

不会吧?不会嗅出什麽了吧?

香香危颤颤地转过身……

「卫生纸快用完了,顺便去巷口杂货店多买几包回来。」南妈妈眼泪鼻涕地这样交代。

南香香赶紧答应,急急往大门走去。

*******************

南香香返身掩了大门,眯起眼睛,在家门口探看。她刚走得匆忙,忘了拿回搁在茶几上的眼镜。月夜清朗,却在她近视兼散光的朦胧视线里,模糊成水墨一样的图画。

图画里伫着一盏昏黄路灯,斜拉出长长人影,她看不真切,但直觉是他等在那里。

香香细步快走,朝他奔去。

灯下那人,原本垂首沉思,两手插在裤袋里,听见声响,急忙抬眼,灿起笑容,炯炯看她走来。

香香气喘吁吁,终於站定在他面前,「喂,你忘了你的外套了!」碍於女生的矜持,她照本宣科,跟着做戏。

「我知道啊,所以我在等你啊…..」小天眼里黠光一闪,尾音拖得老长,伸手接过外套,偏头觑看红着脸的香香,他才不相信她不懂他和小武在玩什麽把戏。

香香杵在那里,一双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摆,他就不能正经点吗?她又恼又羞,猛地想起妈妈的交代,於是没头没脑地接了句:「我妈叫我去买卫生纸。」说完,迳往巷口走去。

「我陪你。」小天不待她答应,长腿一跨,并肩而行。

长长的巷子空荡荡的,围墙内的人家灯火荧荧,围墙外的树影虫声唧唧….香香一步一步走得慢,耳里传来的心音擂鼓,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她偷偷觑看身旁那个高得不像话的人,却见他若有所思,低头走路,没有开口的意思。她觉得纳闷,又不好意思多问。

杂货店就在巷口转角,脚步拖得再慢,三分钟也走到了。香香独自进了店里,小天两手插着裤袋,等在店门口。娇小的她在货架间穿梭来去….一会儿功夫,拎了袋卫生纸走了出来。

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去,接过她手里的卫生纸,一转身,另只大手顺势牵住她的小手。香香一惊,慌张觑他一眼,低下头去,怕人看见,急忙想要抽回,但小天不让放,握得更紧,轻轻一拉,示意她走,两人默默,回头又往巷里走去,正在店里收银台前忙数钞票的老板娘,抬眼不意瞟见那对小儿女,一脸诧色。

长巷里的小天紧握香香软绵的小手,拖着脚步,慢慢慢慢地走,最後竟停了下来,望着长巷尽头,轻叹口气,「香香……」低哑的声音悠悠传进香香耳里。

香香偏头抬眼看他,月光下,俊美的侧脸溢出光晕,浓眉蹙得死紧。

他究竟怎麽了?使计要她出来的是他,一路上不说话的也是他,现在竟还郁着一张脸给她看?香香突然性子一起,甩开那只大手,「你到底找我出来做什麽啦?」

小天看见香香脸色微愠,一急,脱口而出:「香香,你不要生气,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大手忙不迭地又去牵她小手,这次抓得更紧,再也不让放,「我找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得香香赶紧低下头去,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地上的影子…..越趋越近,越趋越近,她慌张抬眼,那人已经站得很近很近,近到足以嗅到他的呼吸,听见他的心跳…..

「那你呢?香香,你喜欢我吗?」他终於说出来了,那她呢?他也想知道。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有两团火焰在跳跃,烧红了香香的小脸。

香香没有说话,她的心狂跳,思绪纷乱….…..不知如何是好,却又陶陶然着。

但小天见她不答腔,以为遭拒,脸垮了下来,放开手,「难道…你不喜欢我…..」尾音压得低低的,身子不自觉往後退。

「没….没有,…..我….我喜欢…..」香香慌了,答得期期艾艾,最後那个“你”字终究没敢说出口,守住那一点点风吹就破的矜持。

小天一听,眉开眼笑,喜孜孜地近身上去,「真的吗?香香,你真的喜欢我…..」他的大手搓着她软绵绵的掌心,嘴里叨叨说着:「我好喜欢你,你知道吗?我从好久以前就喜欢你,我希望跟你做朋友,可是我知道南妈妈不准…..小武说她不准你大学前交男朋友,可是……可是我真的等不及了……因为…..因为……」说到後面,他欲言又止,表情开始惶惶。

香香圆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满脸不解,因为什麽?

「香香,有件事我得跟你说,」小天深吸一口气,「下礼拜,我妈…..就要带我去美国了,我爸在美国,我们要搬去跟他一起住。」他终於说了出来,那梗着一个礼拜的心事……

那天大豹溪回来之後,韩妈妈除了说他一顿之外,也告诉了他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他从小隐约知道他父亲在美国,却碍於某种他母亲总也解释不清的理由避不见面,他从没想过这辈子会有机会再见到生父,所以这消息对他来说,来得意外又突然,他不甘心这十几年来父不详阴影所带给他的委屈,但也割舍不下刚刚才交了心给他的香香,可是…可是他想起这阵子日渐消瘦的母亲在提起父亲消息时,眼里难得一见的熠熠光采…..他感觉得到母亲对他父亲的殷切思念,而他也无法否认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别人一样有个父亲。

於是…..他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一起到美国去找父亲。

「啊?那…..那你会回来吗?」香香才刚飞上喜悦的天堂,又重重摔了下来,一颗心急得不得了,美国?美国好远,远到…以後是不是都见不到他了?

「我当然会回来….我妈答应我,等我们到那里安顿好了,就会抽空找时间回来。」小天信誓旦旦,他相信他会回来,他相信自己说得到做得到,他只想确定他的香香会等他回来。「香香,你会等我,对不对?」

香香猛地点头,纵然不知要等多久?要等什麽?她只知道,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他要走了…….眼泪霹雳啪拉地掉了下来……

小天慌了,他不知道怎麽收拾她的眼泪,一个情急,一把圈她进自己怀里,「别哭,别哭…..」他整张脸埋进她细软的发间,轻轻嗅闻,香香,我的香香……

香香没有挣开,原该有的矜持许是初嚐爱恋生离的苦涩滋味而被她给远远远远抛到脑後。

「香香,你要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我会写信给你,写很多很多信给你…..」他在她耳畔喃喃低语,用许多许多承诺去填补那连他也不知道有多远多长的未来缺口….他大手忙不迭地抹去她颊上的泪,捧起小脸….热切的目光焦急搜寻她光洁的额、轻蹙的眉、汪汪的泪眼…..最後定格在那两片微启的唇瓣,「香香….」他轻轻唤她名字,而这二字似乎有种魔力,让他陷溺再陷溺……於是黑色头颅偏了下去,唇轻轻印上……柔柔软软…..香香甜甜……..

阴暗树影下,两颗懵懂、狂跳的心……长巷静悄,万籁屏息,见证两人初生萌芽的青涩爱情….

香香紧闭双眼,没有抗拒,没有逃避,全心全意用生生嫩嫩的初吻换取此生对韩向天第一个美好复美好的记忆。

时间河流极浅….极浅地流过,小天轻轻慢慢离了香香的唇,鼻息徐徐吐在她眉眼,香香睁开迷蒙双眼…..不意交叠那双炙热眼睛。她羞怯垂脸,他赧然一笑,空气中甜滋滋漫着青涩恋人初吻後的心慌与羞涩。

「香香….」小天再次唤她,不为什麽,就是喜欢这样一遍一遍地唤她名字,彷佛唤了便能心安神定。

「我….我要回去了….」香香垂下眼翦,「我,,,,,我妈…还在等我。」她的心还在狂跳,纵然很想再多留一会儿,但她不敢,她怕她妈妈起疑,也怕再待下去,那颗心会活跳跳地迸出胸口。

「嗯…..」小天大手轻捏她掌心,带笑看她,那眼里有欢喜,有满足,有笃定….还有千千万万她说不出来的东西。

他终於松手,让她离去。

香香走了几步,家门口前,回眸睇他…..却见他万千不舍,站在原地,轻轻挥手。

她返身欲掩门,忍不住又看了最後一眼…..月光下,树影朦胧,那双巧克力的眼睛,镶在黑夜里,晶晶亮亮,远远望她,须臾不离…….

深印进她心里,此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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