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一早,台北天空一扫连日阴霾,阳光意外露脸。
南香香难得精神抖擞地离开家门,昨夜睡得早,起床又见阳光来访,心情像提高了八度音符,飞扬许多。就连早上到公司附近找停车位,也出奇顺利。她昂起头,脚步轻快,走进办公大楼,正转进电梯,一个熟悉身影赶在电梯关门前,抢搭进来。
「Hi,Sammy!」和她打招呼的是制片部的小高。
「早!」电梯里人挤人,不好多聊什麽,香香用笑容代替招呼。
小高才退伍一年,是社会新鲜人,长发齐肩,总爱绑个小马尾吊在後脑勺。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听说以前在学校念的是影剧系,一心想成为电影导演,於是投身广告,想先从拍广告短片开始学起,也算是个务实青年,唯一缺点就是愤世嫉俗了点,尤其不满那些爱打官腔的客户,偏偏自己又只是个小制片,还在边做边学的阶段,所以常会看见他一脸愤愤不平地与小AE从客户那儿回来,砰地一声摔上制片室的门,这时大夥儿便知道,八成又是客户给他气受了。
为此,在公司也算和小高很聊得来的香香,曾以过来人的身份为他开导。虽然香香才被高薪挖角过来这家公司两年,但在广告界也有七、八年的经验,一路从小文案做起,不是没见过难搞的客户,只是随着经验的累积,渐渐懂得与客户的相处之道……她个性沉稳,不像一般搞创意的人带点人来疯。话虽然不多,在会议上却能侃侃而谈创意作品,语调温柔低缓,每每感动与会者,不知不觉被她带入创作情境。遇到歧见时,她会用温婉却坚定的口吻,耐心化解客户的疑虑,换言之,她是个比广告AE更懂得周旋客户的创意人,所以Account那边的人特别喜欢找她和客户开会,在他们眼中,她是他们的定心丸、救命丹。
小高虽然才来这家公司没几个月,但机伶如他,早就看透这家公司谁有真材实料,谁只是虚有其表,而他对人称Sammy的南香香显然服气到了极点,否则拥有全公司最大业务群,脾气又向来不小的总监David怎麽会对她礼让三分。
「Sammy,你昨天很早下班哦,有没有被老总紧急召回来啊?听说你走了之後,他急着找你。」刚出了电梯的小高,讨好地提醒她。
全公司都知道老总Steven是个急性子—太监不急,急死皇帝的那种。尤其爱盯着底下人干活儿。
「再急的事情,也得等太阳出来再说啊!更何况太阳今天真的出来了。」她不急不徐,四两拨千斤,带点俏皮,也带点大姐姐的亲切与和气。
小高定神看她…..欣赏极了,他知道要是换作别的同事或者他自己,听见老总在盯,一定急着问老总有什麽事?毕竟老总的疾言厉色,全公司上下没有人不知道…….想来也只有Sammy可以这样气定神闲,毕竟她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连续两年帮公司赢得广告大奖不说,更是大客户眼中指定要用的创意人,更难得的是她丝毫不带骄气,尤其对新进员工与属下。
事实上,在公司众多已婚未婚男士的心目中,这位长相清秀,说起话来轻声慢语的女创意总监,纵然没有沉鱼落雁的姿色,但出众的气质,穠纤合度的体态,很难不令男士们心动。只是不知道台湾男人是胆子太小,还是自信不足,往往还开始没行动,就被她在工作表现上的强势,给吓得纷纷打起退堂鼓,只敢远观,不敢亵玩。小高可从没动过念想追求Sammy,她年纪比他大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太完美的女人,做朋友会比做老婆来得轻松点,至少这是他的歪理。
南香香走进自己办公室,果真如小高所料,椅子都还没坐热,老总一通内线电话打了进来,香香只好丢下手边工作,离开座位,往老总办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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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东区君悦饭客的东侧厢房十一楼,有间客房的房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直到中午都还没卸下。
客房清洁部的几个欧巴桑早早放弃等待,全跑到地下室吃便宜又大碗的员工午餐去了,她们边吃饭边闲嗑牙…..
「听说那个房客好像素半夜才check库in的。」
「米国来的啦。」
「莫怪勾底困,大概俗差啦,眸困饱啦。」
「阿听交班的人说,素个混血的大帅哥欸,还会讲苟语哦。」
「真的假的?那等一下那间客房,偶来负责打扫。」
「喂,你嘛卡差不多欸,那间是偶负责的咧。」几个人老心不老的欧巴桑竟像小女孩一样闹起别扭来了。
太阳晒屁股了,传说中的混血大帅哥还在床上鼾声微响,阳光却早已穿过纱帘未掩的窗玻璃,攀上那张被褥凌乱的大床,调皮搔弄床上那人的臂膀、脖子、下巴、眉眼….只见那人眼皮微微眨了眨,最後不堪其扰地眯起眼睛,扬起光裸的臂膀挡住顽童一样的正午阳光,有那麽一下下,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蹙了蹙浓眉,才恍然地一古脑儿从床上坐起,有了头绪。
是啊!这是台北,是他三十二年前出生成长的地方,那时他的名字叫韩向天。他从没忘记过这里的一切,也但愿这里没有忘记他。
话说从头…….十五年前的他,只有十七岁,怀抱着一个再单纯不过的希望,随着母亲远渡重洋,去到美国新大陆投靠父亲。没错,他的父亲,那个他自小渴望能像别人一样常挂在嘴上的二个字。他以为只要见到父亲,人生所有缺憾就能得以圆满,他甚至为了见他父亲,而暂时丢下老家那个很可爱的小女朋友…….
是啊,他的小女朋友,是他记忆以来最甜美的初恋…….南香香……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名字…香香…香香…他喃喃轻唤,像在重温什麽,嘴边隐隐约约…….有抹笑意。几年前,他在美国加州意外遇见南香香的大哥南绍武,十几年不见,记忆中那个高高瘦瘦,在新竹清大念书的南家老大,已经成了一位头顶微秃,有点小腹的南加州大学副教授,他们寒喧了几句,自然问到彼此近况。
南家老大向来知道他跟南家老二从小就是哥俩好,所以话题一直绕着南绍武打转,他说他老弟高中毕业後没考上大学,补习班蹲了一年,第二年还是落榜,只好先去当大头兵,当完兵後,军中长官介绍他去跑船,跑了两年,受不了穷极无聊的海上生活,回到陆地,和几个朋友熟门熟路地在高雄合资开起了拆船和废五金工厂,生意竟也不恶,前几年已经跨海到大陆设厂,规模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底下员工起码数千人,成了名符其实的大老板…..言谈间,颇有感慨自己拿到博士学位又有何用,竟还不如仅是高中毕业的小武成就。
当时他默默听着,没在这一点多着墨什麽,反倒有意无意地侧面打听南家么妹的近况。
「哦,你说香香啊!」南绍文终於说到他真正关心的话题,「她大学毕业後就到广告公司上班了,听我妈说,有个男朋友在医生,我妈就等着当丈母娘了…..」
乍听此言,他莫名觉得失落,南绍文当年在新竹住校,所以并不知情他和香香的那段过往,自然也看不出来他表情的讪讪。当时他意兴阑珊地继续听着南绍文抱怨现在美国生活大不易等琐事,最後只得藉口还有事,与他互留电话,就匆匆离去了。那麽急着走,不是因为他不懂人情,而是怕多留一刻,多添伤感。
她现在应该结婚了吧,也许小孩都有了。他掀开被褥,下了床,披上晨缕,,打开酒柜前的小冰箱,倒了杯果汁,一口仰尽……
舌间余味,酸酸甜甜……一如当年初恋滋味。
他记得很清楚,离开台湾的前一晚,暗夜长巷里的初吻,是他的,也是她的…一个美好复美好的回忆,即便这麽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仍有止不住的悸动。
都说得不到的才是最美好的,他轻叹口气….既然再也得不到了,又如何验证这话的是真是假?
那年韩向天和母亲飞抵美国之後,如愿见到了他的父亲。而他也没有违背誓言,一到美国,立刻写了封长信给香香,细诉自己的相思,而且还为了怕南家妈妈起疑,故意把信封上的收件人写成南绍武的名字,这是他行前跟南绍武事先讲好的,要他拿到信,就转交给他么妹,小武之前对他和香香的事情还傻不拉叽的,但经过大豹溪那件事情之後,总算恍然大悟。看在是好哥们的份上,自然就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於是他和香香鱼雁往返了几封信,感觉一切都在掌握中,他已经开始念语文学校,成绩不错,再两个月就要进入美国的高中部就读,他甚至曾经打算中学毕业後,一申请到大学,就先飞回台湾看香香,无奈人算不如天算,竟在全家团圆的一个半月後得知了此番赴美的真相……
原来小天母亲这次之所以联络上失联多年的小天生父,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日子所剩不多,为了不让小天日後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於是决定提笔写信将实情告知当年认识她时就已有未婚妻的小天父亲。小天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忘记过当年这段异国恋曲,他出身美国政治世家,那年只是应台湾商界朋友之邀来台考察,却意外与临时找来当他英文翻译的小天母亲有了一段露水姻缘,尽管他知道自己深爱着她,却也明白不可能为了她而放弃大好的政治前程,辜负整个O’Neil家族对他的期许,因为他在美国早已因政治联姻而有了一位未婚妻。於是离台之前,他愧疚地留下自己的电话与住址,告诉小天的母亲,如果有一天需要他帮忙,千万别客气。
十七年悠悠而过,她真的需要他帮忙了,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从台湾带来了他从不知情也未曾谋面过的儿子,请他接下日後养育的重任,因为她在台湾的家人一直无法见容於她未婚生子的事实,即便已经过了这麽多年。她退无可退,只好求助於早升格为美国州议员的小天生父。
O’Neil议员一见到小天,就知道他百分之百是他亲生儿子,因为除了发色和眼睛形似他母亲之外,其余简直就是他年轻时的翻版。但他已经有了家室,而且还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迫於现实,只能先租下一间小公寓供他们母子俩暂住,一方面也帮小天母亲安排最好的医疗,同做出最坏打算,万一小天母亲真的撒手人寰,他得想办法安排小天正式进入O’Neil家族,这当然也包括向他的正室妻子自承婚前的荒唐。
小天乍闻母亲病情,犹如晴天霹雳,世界彷佛就要崩解,那是他最至爱的母亲,他始终相依为命的母亲,他从来没有这麽慌过,慌到不知如何是好,慌到其它事情都变得再也不重要,包括他父亲的已婚身份,他终将面对的O’Neil家族…..他那未知的未来,以及他曾经最在乎的香香…….他可以什麽都不要,只要他母亲的病情能够好转,能够康复,其它都一无所谓。
那时,他除了忙学校功业,就是上医院陪母亲做化疗,好强的他不愿在写给香香的信上提起眼前的困境,只是轻描淡写学校的生活与琐事,渐渐地,他写给香香的信少了……没多久,母亲病情恶化,陷入半昏迷,他开始没日没夜地守在病榻前,直到一天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梦里是嘟着小嘴,拗着脾气的香香,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写信给她,也没好久好久没再接到她的信,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怎麽了?是时间冲淡了一切?还是距离疏远了彼此?他正苦思神伤,母亲病床前的生命监视器竟突然哔哔作响,医护人员一阵兵慌马乱,监视器的萤幕却不再出现规律起伏的生命波线,而是一条平直长线…..被死神拖曳而去……他放声大哭,因为他知道从今以後,自己再也回不去那纯真美好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