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过中午了,南香香还没离座去用餐,办公室里小猫两三只,全都昏昏欲睡中。
「Sammy,还没吃饭吗?要不要一块儿去?」David也才刚从一堆公事里脱身,经过这儿,顺邀他美丽的夥伴一块共进午餐。
「不了,老总早上才不是千交待万交待,说这GoldStar有多重要吗?所以我得先把创意部份的基调搞定,发下去叫他们赶工,明天下午才来得及简报啊。」她两眼盯着电脑萤幕,一手按着滑鼠,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拉桌子右下方的抽屉,熟练掏出一盒拆封过的巧克力,顺手往桌上那麽一扔,嘴里不忘闲闲问道:「David,要不要也来一颗?」说完,就要去拿她的“提神醒脑丸”。
「Sammy,你不只是个workholic,还是个chocoholic,你知道吗?」David笑着摇头。他和她合作两年多了,知道她工作能力强的没话说,但自我照顾的能力显然不及格,譬如老看见她跳过中饭这一餐,直接杀进下午的“战场”,再加上她常加班,所以晚餐是不是顺便当宵夜吃?他不得而知。「奉劝你一句话,光吃巧克力是没营养的。」David的老婆是医院的营养师,所以很清楚吃饭这件事有多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提醒,你自己快去吃饭吧。」南香香连头都没抬,挥挥手,摆明赶他,她最听不得别人唠叨,从小被我妈唠叨到大,现在换成老爹唠叨我,难道进了公司还得听你训啊?这是她心里的口白。
David摸摸鼻子,无趣走了。她见他走了,顺手又掏了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舌间甜中带苦的滋味,像上瘾的麻药在五脏六腑漫开,而这瘾头其实由来已久……
她是国三那年开始嗜吃巧克力的,当时她刚结束一段青涩的初恋……但那男孩一双巧克力色的眼睛,从此定格在她记忆里,再也戒不掉。
他叫韩向天,人如其名,是她青春粉嫩时唯一仰望的那片天。
初恋的滋味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他们才刚琢磨出彼此的感觉,他便上了飞机,跟着他母亲飞到太平洋彼端投靠他父亲去了。他答应会写信给她,他答应会回来看她,但他只做到了一半。起初他常常写信来,於是她天天追着小哥小声问,有没有小天的信?有没有小天的信?
是的,这是他们“暗通款曲”的方法,为了不让家规甚严的母亲起疑,信都是寄到小哥手上,再由小哥偷偷递给她。她读着一封又一封飘洋过海的信,心里的喜悦漾得满满的,她躲进棉被里读,夹在课本里读,还掏出猪公扑满里辛苦存下的零用钱,去文具店买漂亮的信纸回来,就着月光…伴着黎明…倚着暮色…趴在桌前,一字一句斟酌提笔,写信给远方的他,直到那天……
她放学进了家门,看见母亲寒着一张脸坐在客厅,站在一旁的小哥低头一脸愧色,她以为又是小哥月考满江红,正在听训。她怕被台风尾扫到,摸摸鼻子,正要闪进自己房里,却意外被母亲叫住。她诧色回头,还不及开口,便被高八度的机关枪给一阵扫射……
原来南家妈妈这天早上去杂货店买味素,顺道东家长西家短的结果,就是从老板娘嘴里听见,她女儿曾经和韩家儿子“手牵手”来买卫生纸。
这下非同小可!!南家妈妈别的不会,但这种事情脑筋就转得特别快………难怪香香这次复习考,成绩一落千丈!!不对!韩家那儿子都去美国快两个月了,怎麽还会有瓜葛?……南绍武!!@$^%(&^%)(@?这臭小子!!
这近两个月来,小武和小天通信次数频繁到连南家妈妈都不免胡思乱想这两个小子该不会有断袖之癖?!一个礼拜一封,几乎没断过。平常小武大字写不上几个,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勤快写信,原来……原来是这麽回事!!
就这样……东窗事发!!
谁都知道南家老二南绍武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妈河东狮吼,这一吼,什麽都给抖出来了。香香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小天写给她的所有信件,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母亲的手里撕成碎片,心也一并碎成千片。从此母亲那双利眼日夜盯着她。南香香哪里敢反抗,只能夜里暗暗掉泪,想着千山万水之外的他。她不只一次偷偷去觑投信孔里斜躺横叠的蓝色信笺,但她构不着也拿不到,因为那信箱早被母亲给刻意上了锁
「香香啊,你妈是为你好,你还小,要好好念书,别想太多,知道吗?」有一天南老爹唤住香香,语重心长,然後返身进了书房。
香香看着老爹背影,一阵凄凄,是不是真的就算了?
她不死心,还是三天两头去觑那投信孔,但这世界好像全都合纵连横起来跟她作对似的,就连那人的信,竟也……渐渐少了……终於……不再寄来。
他不是答应过我会常写信给我吗?那是一个冬日午後,寒流已经来袭,气温冷飕飕的,冷到连脚丫上的毛袜都挡不住寒气窜进骨子里。再过半年就要高中联考,南香香书念乏了,从堆满参考书的书桌前抬起头来,愣怔望向窗外的萧瑟,反覆问着自己这个蠢问题。
临窗後院一株种了多年的小叶榄仁,枝桠几近光秃,在冷冽寒风里更显苍色,发黄的叶子挡不住风声唳唳,纷纷离了枝,落了地……一片一片又一片……最後竟只剩一片小黄叶,执拗地仍不肯离开那树的倚靠。她两眼发愣,看着小黄叶,没来由地为它紧张,可大地之母千年万年订好的时序规矩,岂容得下一片小小黄叶顽强抵御……强风袭来,黄叶松了手,在苍茫的冷空气里孤独翻飞,她的心一揪…..至此终於明白,曾经有过的美好初恋,也随寒冬离枝的黄叶飘零….落地…画下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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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韩向天才刚盥洗完,将房门口的“请勿打扰”挂牌撤下不久,门口便叩叩叩地响。
房门一打开,一二三四五个欧巴桑一字排开,「Goodafternoon,Mr.O’Neil,We…clean…..」为首一名胖胖的欧巴桑,眼睛笑成月牙儿似地,操着不甚流利的英语这样说道。
乖乖!这麽大阵仗!?这家饭店是怎样?人力过剩吗?只是打扫一间房间,需要这麽劳师动众吗?
他浓眉半挑,狐疑看着这群清洁妇摀嘴轻笑,鱼贯走入房内,铺床的铺床,清垃圾筒的清垃圾筒,吸地板的吸地板……莫可奈何的他,只得快手快脚地将刚穿上身的衬衫扣好扣子,塞进裤子里,衣柜里抽条领带,对着镜子三两下打好,但总觉得背後老有谁的眼睛正觑着他,不消说,自然就是那几位“欧巴桑”罗。她们似乎对他很好奇,老在他前後左右打量,令他不意想起小时候住在台北近郊时街坊巷弄里的那些婆婆妈妈,她们爱包打听,爱东家长西家短,更爱扯着嗓门巷头骂到巷尾,可是每每她们瞧见他因母亲临时晚归,愁着一张小脸等在门口张望时,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从家里搬出糕饼点心要他先吃,免得饿着肚子,如今想来,点滴都是温暖。
他眯眯一笑,口袋里掏出两张千元大钞,搁在茶几,当作小费,拿起公事包,朝她们挥挥手,调皮眨眨眼,走出门外,无视背後的欧巴桑们,个个目瞪口呆。
这是他回台湾的第一天,一切都是那麽美好,朗朗的天,微醺的风……即便临出门前,遇到那干神色鬼祟的欧巴桑,也让他觉得亲切有余。饭店门口,上计程车前,他不自觉地仰首深深吸入属於这里的空气,感觉好熟悉!我回来了,台北!然後才让人高马大的自己钻进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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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驶抵东区双星办公大楼时,一名剪着俐落短发,穿着黑色套装的中年妇人已经站在大楼门口张望许久,她是韩向天的专任秘书,名叫Linda,半年前就先派到台北,处理GoldStar台湾创投分公司的筹办事宜,人很干练,也是个华人,早在韩向天刚开始帮黄先生打天下时,就已经在黄先生底下做事了,算起来是老员工,颇受倚重。
韩向天下车,主动趋前亲切问候,「好久不见,Linda,这阵子辛苦你了。」他灿着笑脸,张开双臂,拥抱对方。
Linda感觉受宠若惊,怎麽回事?才刚到台北,性情就变了?在她记忆里……或者说在美国共事的那段记忆里,Dennis是很寡言的,笑容不多,对人很淡漠,任谁都一样,即便在黄先生面前也如此。
她不免狐疑看他,嘴里客套说道:「不客气,这是我份内应该做的。」
Linda快五十了,从黄先生还在纽约唐人街开成衣厂时,就在那儿做会计。黄先生是个殷实的商人,人很和气,技术又好,从他工厂出品的成衣,向来车工精细,布料实在,所以一直是纽约曼哈顿中城区那些时尚品牌指定下单的成衣厂,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的订单多到简直是接到手软,也让黄先生着实赚进不少财富。
有一天,黄先生带了一个俊美的年轻混血儿到成衣厂来,说那孩子叫Dennis,只有十七、八岁,阴郁着一张脸,跟在黄先生後头听他解说工厂里的作业流程。她在会计部第一眼见到那男孩时,就觉得那孩子心里不知藏了多少心事。男孩当天就开始上工,吃睡都在工厂里,没有回过家,听说晚上在念夜校,人是很勤快,叫他做什麽,就做什麽,从不抱怨,只是闷不吭声了点。那时黄先生的六岁女儿Kelly有时从幼稚园放了学到工厂玩,就会跟在他後面Dennis长,Dennis短的,他倒是挺照顾Kelly的,只要手边没事,便会坐下来陪她画画,做做学校里的劳作。
过了一年,黄先生跟员工们说,Dennis要去纽约大学念企管,成衣厂里的工作会先暂时搁下,以学业为重。那时的Dennis早已成了大夥儿工作上不可或缺的好帮手,所以很是惋惜以後就要少了个勤快的工作夥伴。当时站在黄先生旁边足足高出一个头的Dennis腼腆地笑了,难得打破沉默地说道,他寒暑假一定会回来帮大家的忙。
他说到做到,一放寒暑假,就像以前一样回到工厂帮忙,以厂为家。一年暑假,黄先生罕见地召开干部会议,Linda也参加了,而且意外发现Dennis也在场。会议中,黄先生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为了日後生计着想,成衣厂必须转型,自创品牌,话一说完,瞄了Dennis一眼,大家便心知肚明这构想一定来自於他,因为那阵子老看见他下了班还坐在厂里的电脑桌前,飞快地打着键盘,像在拟什麽经营企画书,整个萤幕又是图表又是文字,密密麻麻的,原以为他在写什麽暑期报告,原来…..是这麽回事。
说起工厂转型那阵子,可真是苦啊!黄先生的成衣厂推掉了很多财神爷的订单,尽做些柳暗花未明的的工作,那时厂里女工们都在私下嚷嚷,要趁早换个东家,免得黄先生这里改天倒了,临时找不到工作,那怎麽办?当时他们的确都有点埋怨黄先生昏了头了,怎麽会尽信一个毛头小夥子的话?
Dennis倒是无畏蜚短流长,工作照常卖力的很,每天一早拿着型录和样衣到曼哈顿一家一家拜访可能买主。皇天不负苦心人,终於有买主愿意进货,让他们上架试卖,厂里士气大振,不管是设计师、打版师、样本师、还是线上女工,个个都像乍见了曙光,精神都来了。黄先生的成衣品质向属上乘,再加上走的是有别於曼哈顿高级精品店的中价位路线,就这样竟然在市场上杀出一条生机,愿意接受上架的百货公司和精品店越来越多。而後来事实也证明Dennis这位初生之犊,年纪虽小,却颇有远见,原来90年代中期以後,拜科技便利之赐,纽约中城区那些大品牌公司全都一窝蜂将代工厂的订单转向东南亚国家,唐人街的华人成衣厂瞬间倒的倒,关的关,只有黄先生靠着自创品牌,仍然屹立不摇。
过了一阵子,Linda又听说黄先生要求会计部提领部份现金,并向银行贷款,大手笔地低价买下新泽西州港边的好几座大仓库,租给进出货频繁的贸易公司当仓库,靠租金付银行利息,同时也等着待价而沽。那时,Dennis已经大学毕业,不再是厂里的业务兼打杂扛货的小弟,他开始代表黄先生和银行交涉,寻找仓库买主,终於时机到了,有买主看上那里的地段,打算盖办公大楼,这下子,黄先生又大赚一笔,财富暴增到连会计部挑灯加班也算不完。
这下厂里的人真的都对Dennis心服口服到了极点,因为他们知道筹钱买仓库的点子也是Dennis出的主意。一夕之间发了财的黄先生,乐得送给Dennis一个开发部总监的头衔,只是顶着总监头衔的Dennis还是像以前一样寡言,甚至工作得更卖力,那时他们已经在华尔街的办公大楼租下办公室当总部,常常见到华灯初上後,Dennis仍不回自己的租处,继续待在办公室里挑灯夜战。
也就从那时候起,Dennis开始帮黄先生进军创投,先从房地产着手,眼光奇准,屡创佳绩,等到累积雄厚资金之後,才慢慢跨足其它有潜力的产业,包括网路、娱乐、电子。Dennis的作风向来稳紮稳打,除非资料齐全,情报确定,才会搜购足以挤进标的公司董事会席座的股权,了解经营实况,确定荣景可期,立刻加码投资,订下回本期限,坐等丰收,否则全数脱手,全身而退,换言之,在他手下过手的几桩投资案,向来只有成功没有失败,也因此慢慢为黄先生建立起规模渐具的创投开发事业。
当时还在会计部工作的Linda,知道公司刚挂牌上市时,黄先生为了酬谢Dennis的劳苦功高,拨了百分之五的乾股作为酬庸,自己则握有百分之六十五的股权,但就在三年前,黄先生突然宣布他要将棒子慢慢交给年轻人,无条件地让渡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权给Dennis,使他成为GoldStar国际开发集团里仅次於他的最大股东,并说服董事会,邀他出任副执行长一职。
也就在那时候,公司上下开始谣传……那是因为Dennis答应了黄先生,等Kelly大学一毕业,就和她步入礼堂。Kelly当时已经亭亭玉立,还在念中学,是个乖巧又听话的女孩。当时大家都暗暗咋舌,说黄先生一箭双鵰!既为女儿找到未来的乘龙快婿,又不愁将来事业没有优秀的接班人。不过也有人说Dennis其实是黄先生以前的私生子,才会对他这麽视如己出,刻意栽培,反正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没有人证实过,也没有人出面否认过,一切仅止於公司员工工作之余,茶余饭後的娱乐八卦而已,毕竟有些时候聊聊大老板的八卦比看电视肥皂剧要来得精彩多了。
Dennis获赠百分之二十五股权和升任副执行长的公告贴出的第二天,大家一直以为会见到一脸得意的Dennis,但全都失望了。那时已经转任Dennis秘书的Linda,一早见他一如往常地低调进入办公室,面对众人的道贺,只是微微颔首,便一头钻进堆积如山的工作里,甚至变得比以前还要寡言,要见到他锋芒难掩的奕奕神采,除非是在会议桌上或谈判桌上。
镜头拉回台北东区双星办公大楼的一楼大厅……金澄的午後阳光从大厅落地玻璃洒将进来,斑驳覆在人高马大的Dennis身上。踩着高跟鞋,碎步紧跟身後的Linda,仰角觑见他唇角难得微扬,突然觉得好像是今天才真正认识这孩子,真正看见他全然释放的情绪,是因为这座城市吗?她心里纳闷地想,毕竟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曾是他的家,是他的故乡。
而他…..那个藏满心事的孩子,终於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