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 (11)

才进入六月中,便已溽暑难耐。阳明山之行後,韩向天忙得不可开交,手上几桩投资案正进入紧锣密鼓阶段,连日来密集开会,夜夜加班,让他没有心思多想其他,但许是不再异乡漂泊,再加上与香香的感情似有着落,工作起来显得格外有劲儿。

那天夜里在山上,他感觉到香香久封的心窗些许洞开,他满是欢喜,决定耐心守候,毕竟自己曾经辜负,所以就算对方故意惩罚,他也心甘情愿。他相信她的芳心终会属於他,如今只希望新居早点落成,尽早入住,拉近彼此距离。

他信心满满,相信一切终会云开见日,海阔天空,包括这段扑朔情感,也包括几桩正在积极进行的投资案。这一天,他一如往常,精神饱满,大步走进GoldStar,那时已经下午一点多,早上才去过某媒体集中购买公司针对LITA一案谈妥条件,心情正好。他前脚刚走进办公室,放下公事包,Linda後脚便跟了上来,说LITA的Steven早上打了好几通电话找他。

韩向天嘴角一撇,心想这位先生真是猴急,头也没抬,只说了句,「OK,知道了。」。

「你要我通知他你进办公室了吗?」Linda尽责问道。

「不用了,」他才刚进办公室,桌上一堆卷宗等他批阅,但心念一转,「等一下…..」又回头唤住正准备离去的Linda,「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待会儿有空下去找他。」说完,脸上隐约笑意。

原来他打着如意算盘……这几天一迳在忙,好久没见到香香,着实想得紧,既然Steven有事找他,那就抽空去趟LITA,瞄她一眼也好。

眼尖的Linda将他表情全看进眼里……LITA投资评估案的进度比起以往其它案子的进度都快,就连对业主的态度也不同以往,纵然这中间并无省略任何评估步骤,但她仍不免怀疑这一切都和那位Sammy南脱不了关系,尤其前几天意外发现老板选择的新居,竟然和她同一栋公寓,心里更是忐忑不安……毕竟她跟在黄先生身边二十多年,很多事情,就算黄先生没有明讲,她也不能不为他多做打算。

Linda嘴里应声答应,「好的,我打电话告诉他。」却在临去之前,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又添一句,「对了,Kelly好像快放暑假了。」然後笑咪咪地离开办公室。

案前的韩向天却脸色一沉,从卷宗里慢慢抬起头来,冷冷看向Linda的背影,直到消失门後,才甩了手里那支笔,身子靠回高背皮椅,旋身一转,若有所思起来。

韩向天不是笨蛋,Linda的随口一提,他怎麽可能不懂。只是令他不解的是,她被调来当他秘书已经三、四年了,随着工作默契的渐渐养成,他越来越拿她当自己人看,对她甚是推心置腹,毕竟位子爬得越高,公司里能交心的朋友就越少,他以为Linda理当站在他这边,却根本忘了当初是黄先生主动推荐Linda过来,莫非这才是黄先生的真正算盘……派个亲信在他身边“卧底”,好随时监控他“忠诚”与否??毕竟她跟在黄先生身边的时间已经久矣。

韩向天长吁口气……,

这些年来在商场上看尽尔虞我诈的他,纵然再怎麽感念黄先生当年的救命之恩与提拔之情,也不得不先小人後君子地合理怀疑这一切,毕竟随着事业版图的扩大,人的权力欲望只会有增无减,想死命抓住属於自己的一切,这种人性古今不分、中外皆然,有谁可以例外?包括他自己,也包括黄先生。

换言之,三年前,他们的确有过一场台面下的交易……

那次是黄先生私下找他吃饭,席间告诉他,想无偿拨出部份股权给他,感念这几年他对公司的贡献,也好让他在董事会上更有份量发言。

当时他知道公司里有几名董事对他其实颇有杂音,总觉得他年纪太轻,爬得太快,因此对於他主导的几桩投资案,经常刁难,最後都得靠黄先生的力挺才勉过关,而好胜的他也没让黄先生丢过面子,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用数字证明他的投资眼光与能力,只不过积压已久的不满已经逐渐表现在每一次的提案会议上,黄先生看在眼里,不免着急,原来他也多少耳闻几家上市公司老板想要挖角他手下大将的消息。

於是趁此机会,两人互取所需,一个留住人才,另一个稳住地位。

但黄先生毕竟姜是老的辣,心里的算盘其实还不只这样。於是公事谈完了,开始闲话家常,聊着聊着,话题转到他女儿身上,说Kelly快长大了,希望将来能见到她找到幸福归宿,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未来女婿能像他这麽优秀,他就心满意足了,然後又紧接问他,目前有无对象?如果没有,或许可以试着从现在起与Kelly培养感情,等Kelly大学毕业,两人就能步入礼堂,也算了了他一桩心事。

当时他听见黄先生这麽说,着实惊讶……但也没有直言拒绝,只是笑笑,黄先生於是认定他答应,一脸欣慰,又开始叨叨说起当年独自抚育Kelly的艰辛种种……而这事韩向天其实比谁都清楚,毕竟他从小看Kelly长大,知道她跟他一样没有母亲,只不过他是丧母,她却是被母亲狠心抛弃……公司上下很早就谣传黄先生当年还在拼成衣事业时,他的妻子就因空闺难守,勾搭上同住一栋楼的楼上邻居,一名号称艺术家的西裔美国人,最後抛夫弃女,跟着那人双宿双飞。这个伤痕在黄先生心里从未被真正抚平过,以致於对Kelly的管教甚严,总是严父面孔多过慈父。Kelly才刚满十二岁,便被她父亲送往天主教女校住宿就读,所以Kelly其实是很惧怕黄先生的,每次放假回家,情愿去找那像大哥哥一样的韩向天聊聊学校生活,也不愿待在家里听她父亲的训。

那时的韩向天虽然知道他对Kelly其实只有兄妹之情,但也必须承认,当黄先生提出联姻这个建议时,他心里也的确谋算了一番,毕竟那时他才刚在创投界闯出一点名堂,一心急着想攀上巅峰,而过去十几年来的卧薪努力,不就是要向所有曾经看不起他的人证明,他韩向天终会有呼风唤雨的一天吗?於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跟Kelly结婚,可以确保这一切的手到擒来,那麽他想……他是不介意的,反正自己的感情也还是空窗……自从为黄先生效命以来,忙碌就和他划上了等号,几个短暂交往过的女友,从来没有一个忍受得了他工作至上的态度,对他而言,女朋友可以等,但火烧屁股的工作不能等,不过追究到底,也或许是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们,只是把她们当成单身男子双人床上慰藉寂寞的过客。她们大多是他夜里无聊上Pub喝酒时结识的。那时他只要下了班,一颗心就发慌,租来的屋子,冷冷清清,一点家的温暖也没有,总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样,里头什麽也没有,还不如待在公司里彻夜加班,至少工作时,能真实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常常在他最寂寞的时候,就会不意想起自幼生长的故乡,还有年少轻狂时……曾让他真正放进心里,光想起名字,便令他悸动不已的香香,只是岁月荏苒、物换星月,逝去的不可能再回来,尤其在加州意外耳闻南家大哥说香香已经有了论及婚嫁的男友时,他的怅然若失更是可想而知。

也因此在那个时间、那个情况、那种心情下,他选择默认了黄先生的联姻提议,当时他认为那是正确的决定…..至少他自认有责任照顾Kelly,而Kelly也喜欢他和信任他,不是吗?如果说……婚姻是建立在信任和责任上,那麽这桩婚姻又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只是老天终究开了他一个大玩笑,竟让他在回台湾後遇见香香,不只遇见,还发现她根本没嫁人,没男朋友,她还是她……他的香香……那个令他朝思暮想,永远猜不透心思,骄傲又令人心疼的香香……

韩向天靠着椅背,出神望向窗外高楼天际线良久,久到外头天色不知何时起,竟风起云涌成午後雷雨……天外一道白花闪电,倏地划过天际,惊醒窗前耽缅往事的韩向天,他甩甩头,一双浓眉蹙得死紧,高背皮椅用力一旋,回到办公桌前,重新打开卷宗,同时在心里发狠告诉自己……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我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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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场雷雨来得极快,闪电伴随隆隆雷声,击破了下午LITA办公室里一室的昏沉。南香香从茶水间里出来,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正出神想事,却在一个转角差点撞上迎面来人!

「小心!」对方低沉一唤,她也跟着轻声惊呼,热烫的咖啡在她手里摇摇晃晃,险象环生……对方一双大手立时伸了过来,接它过去,就怕洒在她身上,那只虎口遂被溅到一些,赶紧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地甩它几下,香香连声对不起,抬头去看她的“救命恩人”,小嘴竟张成一个O字,脱口而出:「韩向天?你怎麽在这里?」

奇怪?这人怎麽老是莫名其妙地出现?

「我来找Steven,」他眯眯一笑,将咖啡还她。

见到香香,他刹时觉得一切烦忧不再重要,或许……或许只要有了她,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他又信心满满了起来,不以为意地朝微微刺痛的右手掌虎口呼了两下,甩它一甩。

香香这才惊觉这人的手被她的咖啡烫伤了,「让我看看!」她赶紧腾出一只手去翻看那只大掌。

「没事,」他笑一笑,眼底深深印进她紧张他的模样,不免觉得“这一烫”还真是值得。

走廊那头这时传出了声响,「Dennis,原来你在这里!咦?Sammy,你也在?」Steven听见柜台小姐的电话通知,从办公室里出来迎接,刚好撞见这两人。

香香闻声赶紧放开那只大手,「他……他手被我的咖啡烫伤了。」连忙解释,深怕人家误会。

韩向天带笑觑她,没有多言。

Steven听见烫伤二字,非同小可,「啊?要不要紧?我去叫秘书拿药膏。」人又急忙走了。

韩向天见人走了,把握机会,再多说几句,「香香……」他轻声唤她,「前几天忘了告诉你,我在你们家楼上买了房子,再过几天,就要搬进去了。」他说得喜孜孜的

没想到她竟瞠他一眼,「为什麽不早告诉我,你要在我们家楼上买房子?」语气里有怪他的意思。

他揣摩不出她究竟是真不高兴还是假不高兴,只好换个说法:「我很怀念小时候住的地方,才会决定买下那间公寓,这样以後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当邻居了。」他说得很是小心翼翼。

邻居?只是邻居?她总觉得对这答案不甚满意,心里是闷闷的,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说什麽,乾脆指指他的虎口,「你快去Steven那儿擦药,我要回去工作了。」说完转身就走,连声Bye也没有。

小天看着香香的婀娜背影,直觉她不高兴,但又不知道她在不高兴什麽?唉,他叹口气,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这香香,自小特别难猜心思,偏偏……偏偏他就是喜欢她,就算老被磨着心,也是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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