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向天搬进公寓了,这事南老爹竟比香香还早知道,害她不免怀疑,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
原来那天礼拜六,她起得晚,没见到老爹踪影,心想大概上菜市场去了,还在餐桌边磨菇着要不要坐下来吃早餐,还是直接跳到中午等午饭上桌,突然听见後阳台的自动洗衣机传来哔哔声响,於是走到後头去,把脱乾水的乾净衣物拿出来,放进提篮里,打算拎到顶楼去晒。这是老爹的习惯,只要出太阳,就会不嫌麻烦地把刚洗好的衣服拿上顶楼去晒,他说这样衣服穿起来,才会有太阳的味道。她喜欢老爹给的这个理由,也喜欢太阳的味道。平常,她不太有时间做家事,老实说,也不太爱做,不过归根究底,还不都是老爹宠惯了的关系,但偶而,她也会“良心发现”,尽点做女儿的义务,就譬如现在,趁自己不太懒洋洋的时候,帮老爹多少做一点。
她戴上眼镜,趿了双拖鞋,长发用鲨鱼夹胡乱盘在脑後,便反身扣了门,拎起提篮,进了往七楼的电梯。电梯门一出来,还得再爬上两道阶梯,才能到顶楼的晒衣场。
可能是平日缺少运动,一篮子沉甸甸的湿衣服徒手拎上楼,还真不是普通的累,却也不免汗颜原来老爹近来老喊腰酸背痛,最大元凶竟是平日不勤家务的自己。
顶楼铁门一开,白花花的阳光洒得人一头一脸,她一腿跨将出去,还没站定,就听见有人唤她,那声音很熟悉!不会吧!她狐疑去看,果不期然,那人背光站在女儿墙边,眉眼看不真切,但身形伟岸、音调低沉,除了那人,还会有谁?
「你怎麽在这里?」她讶色问他,这是她第N次在最想见不到的地方遇见他,她开始怀疑这人有通天眼的本领,不然怎麽老是知道她人在哪里?
他没立刻应答,走近她跟前来的第一件事,竟是极有兴味地上下打量起她,还一脸的笑容可掬,「你和平常办公室里见到的样子不太一样…」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炯炯光亮,「这让我想起你小时候戴眼镜的模样。」
她一惊,赶紧摘下眼镜,偏偏视线模糊,乱没安全感的,又忙不迭地戴了回去,「哪里不一样?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她大声回话,拎起篮子,头也不回地往晒衣场走去,其实是多少心虚自己一头乱发、短裤背心、脂粉未施外加深度眼镜,说不邋遢,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没有,没有,没有不一样,」他长腿赶紧跟上,伸手去接她的提篮,但她不让放。
「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很可爱,真的很~~~~可爱。」他拉长重音,再次强调,笑眼眯眯。她瞠他一眼,才松开手里的提篮,
「我今天一大早搬进来了,所以上来看看风景,」言归正传,他告诉她。
啊!原来!
「老爹没告诉你吗?他刚刚还请我晚上上你们家吃饭。」他继续跟她报告。
昏~~~~她怎麽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局外人”了?
南香香终於站定在晒衣架前,韩向天跟班一样停住脚步,搁下提篮。
「要把衣服晒在这里吗?来,我帮你。」他急於讨好,看也没看,就从提篮里随手抓一件起来…….
「韩向天!!!」
南香香难得高八度,韩向天当场傻住….我做错什麽了?
何止做错~~~~一只小手忙不迭地抢去他手里的衣物……定睛一看…原来是件白色蕾丝小裤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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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餐桌上,南香香不自在到了极点,原因当然是那人也在。
早上发生在顶楼的糗事,害她到现在都还巴望地上有个洞能钻进去。其实追根究底,这事也要怪她自己,昨天夜里她很晚才回到家,洗了澡後眼皮都快睁不开了,一头倒进床里就睡,根本忘了那几件换下来的贴身衣裤还丢在澡间里,偏偏老爹又太勤快,一大早屋里角落东捡西拾该换洗的衣裤,通通丢进洗衣机里,於是铸成了一件她自认是本世纪以来“最不堪”的惨事一桩。
她生就话不多,偏偏今晨的那位“目击证人”也在座,再加上那个状况外又老爱一头热的老爹,她哪里还敢再多说什麽,尽顾着低头扒饭都来不及了。
还好对方也算上道,老爹面前绝口不提今早见到的“旖旎风光”,只是没事老抿着嘴笑,害她越看越疑神疑鬼,越想越脸红心跳…..
这时她听见韩向天正和老爹聊起他母亲跟他刚到美国的事……
南老爹酒酣耳热,聊兴正好,突然接了句:「小天啊,你知道吗?那时候的香香啊……」话才到嘴边…
「爸,你煮的东坡肉,自己都还没嚐呢,来,吃一块。」南香香抢话过来……筷子顺手一挟,肥肉直接塞进老爹那张正要抖出她年少傻事的嘴里。
对面的韩向天带笑觑看,上下打量她。她不免奇想,这家伙的眼睛该不会也像超人一样具有“透视”能力吧???
她莫名恼火,又去伸筷挟肉,这次放进他碗里,「韩向天,你也再吃一块吧,这是老爹最得意的拿手菜哦!」说完,惺惺一笑,心想~~肥死你!!
韩向天今晚不知已经吞进多少块东坡肉到肚肚里了,实在有点腻了,不过既是香香挟的,理当更美味才对,於是大口一吞,又进了肚里,「嗯,好吃。」给足她面子。
香香气恼他嘻皮笑脸,低下头去,又去扒饭。
饭後,南老爹把比萨斜塔一样的油污碗盘交给这对“小俩口”,自己悠在悠在地踱到客厅看电视。於是这对冤家挤在窄小的厨房里,满手水花泡沫,乍看之下,倒像对恩爱小夫妻…..
韩向天确实也情愿如此这般想像,只不过仍有疑问待解,於是轻声唤她,「香香…..」
「干嘛!」她没好气地回他。
「你今天晚上为什麽那麽生气?」他觑着她看。他没有那麽瞎。今夜,她的每个眼波、每寸表情、都被他看进眼里,不想错过,所以怎麽可能不知道这小妮子正在不高兴。
她瞅他一眼,明知故问!&%#$#@!!她想起今天早上在顶楼出糗时,这人竟然还咧开嘴巴,笑得很乐,就觉得恼!但一个转念…其实这事,也合该怪自己糊涂,人家算是好心,何必欲加之罪?
她反问自己:是啊?我干嘛那麽生气?今夜老爹难得这麽开心,我又何必别扭??
她又睇他一眼……那人正笑眼眯眯地觑她,穿着围裙、戴着手套、满手泡沫、左手盘子、右手菜瓜布,十足二十一世纪新好男人的模样,她有什麽理由生他气?她偏头想了想…也许是气他这十五年来音讯全无,突然出现,就搞得她方寸大乱,心神荡漾?也或许是气他老爱拿无辜的老爹当令箭,蚕食鲸吞她里里外外的生活空间?
但就算如此…..她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暗地里”其实是欢喜的,那欢喜偷偷写在她每天早上一觉醒来的笑脸上……她变得喜欢上班,喜欢傻笑,喜欢东张西望….只为寻找鹤立人群的他,然後在那人远远投来如舞台探照灯一样的炯炯目光下,享受孔雀开尾的骄傲滋味。
所以……今夜她干嘛嘟着嘴、臭张脸,破坏这一切的美好??南香香用力摇着头,决定换个角度,换种心情,灿出花容笑脸,抬头说道:「没有,我没有生气啊!」
他细细看她…..终於放心,唇角弯成新月,低头继续洗那碗盘,吹起口哨。
南老爹窝坐在客厅沙发一隅,也不知道是他看电视,还是电视看他……脑袋瓜子左点一下,右点一下,竟打起盹儿来。厨房悠扬传来轻快口哨,他突地醒转,竖起耳朵,听出源头,千陌交错的皱纹在他眼尾、唇角…..全化成孜孜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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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呼万唤,GoldStar终於与LITA正式签约合资,公司名称没有改变,只是股份重新洗了牌,Steven不再是LITA唯一老板,GoldStar以百分之六十的最大股权,成为幕後的真正老板,Steven只占百分之二十,另外百分之二十由GoldStar引进的媒体集中购买公司出资,Steven还是挂名总经理,但真正决策权交在GoldStar手上,而且拜GoldStar国外总公司与几家跨国公司的投资关系之所赐,LITA得以一并接收它们在台湾分公司的广告合约,这可乐歪了Steven,於是彻底听从GoldStar指示,设置traffic,控管工作流程,集中购买媒体,以求最大获利。
这三家公司在君悦饭店宴会厅正式举办了一场签约仪式兼庆祝酒会,南香香因为林口片场的广告拍片工作出了点状况,临时赶去,来不及参加。她在林口忙到很晚,才开车和小高一起回台北。车上,小高嘴里喃喃抱怨Steven的急功好利,完全忘记当初一手创办LITA时的广告热情与执着。
「Sammy,你知道吗?我念大学时就很向往LITA,因为我知道它是台湾广告业界少数仍重视原创的广告公司。可是从今天起,我不再相信LITA了,我不相信这里还会有什麽原创的灵魂,我打算再撑一阵子,就到欧洲去学一点真正大师级的东西,Sammy,你有没有认真想过,GoldStar接手LITA之後,你要怎麽安排自己的下一步?」小高认真问她。
香香讶色看他,她从来就知道小高愤世嫉俗,只是没料到他竟这麽憎恨商人插足,於是不免担心这种艺术家性格迟早会害他在这毒蛇猛兽一样的现实生活里吃足苦头,於是语重心长,「小高,在现今这个社会里,艺术没有商业撑腰,是普及不起来的,更何况LITA这些年来,虽然广告年年得奖,但获利情况并不好,我想在商言商,Steven会找大财团投资,也是有苦衷的。」
「哼,」小高却冷哼一声,「是哦,这就叫为五斗米折腰,你等着看吧,LITA马上就会变得跟市面上那些大型综合广告公司一样唯利是图了。」
香香觑了小高一眼。她手里握着方向盘,驾着小March风驰电掣在高速公路上。车内光线幽暗,小高生就朗朗的眉眼被蒙上一层暗色阴影,再加上这几天监片工作日夜颠倒,忘了刮理胡渣,遂让人错觉出某种不符他年龄的沧桑。
香香好生心疼,她一向拿小高当自己弟弟看,直觉这男孩未来恐怕少不了一路跌跌撞撞所留下的伤疤,这也让她不由得想到自己,纵然感情路上,她曾经跌得比谁都惨,但事业上,她从来不太操心费神,只顾埋头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也好像从没遇过会亏待自己的老板。在她的经验里,总觉得工作比感情来得简单多了,只要多努力一分,就能多得一分报酬,不像男女之间的感情,就算掏出一切,也可能转眼成空。但她现在也开始不免担心……往後在LITA的工作,若是掺了她那老是被韩向天牵动的情绪在里头,她怀疑……而且严重怀疑,自己能否再像以前一样工作归工作,感情归感情,一码归一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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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先送小高回家,才开车往回家的路上。
车子终於开进自家巷口,七兜八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车位,停好车,伸伸久屈的双腿,开了车门出来……明月当空,她晃荡着手里钥匙,低着头,漫不经心,孤单长影拖曳身後,却在快到家门口前,眼角瞥见一个黑影,警觉抬头,竟是韩向天赫然在目!!
「韩向天?」她诧色唤他,「酒会结束了吗?」
「还没吧,」他照实回答,一无所谓,灿出白牙,炯炯看她。在他眼里,她的每个表情都是美丽风景。
「那你怎麽会在这里?」才说完,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白目的问题,不就是特地过来等她吗?
「吃过晚饭没?没吃的话,这儿有宵夜。」他扬扬手里的提袋,嘴边的笑意没有停歇过。
香香抬头看看楼上自家窗口,灯熄了,一向早睡的老爹应该就寝了,她摸摸肚皮,先前片场给的便当,她根本没时间吃上几口,说她不饿是假的,索性接过那只提袋,低头细瞧:「你买了什麽?」她眉眼带着浅浅的笑,心上有些欢喜,先前车上的胡思乱想、忧心忡忡,在乍见到他的那一刻,竟然就自动烟消云散了…..起码在这寂寥的夜里,有个朋友这样嘘寒问暖,也挺窝心的。
他们在公寓门口的花坛边坐了下来,窸窸窣窣地从纸袋里掏出前面巷口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永和豆浆店买到的牛肉卷饼、韮菜盒子、葱抓饼、水煎包、冰镇酸梅汤…...一字排开,像是夜里的一场野餐派对。
「你买这麽多干吗?」她瞠他一眼,「又吃不完,」还嘟起小嘴,「浪~费~」那语气像在骂着不长进的自己人一样,怪亲腻的。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麽,就通通买来了。」他咧嘴一笑,对她的嗔骂不以为意,甚至乐在其中,「吃不完,我再帮你吃。」他拍胸脯保证。
「那这个给你,我不爱吃韮菜」她把那袋韮菜盒子给他,接着是葱抓饼和水煎包,「还有这个跟这个……等一下….」最後拿起那盒牛肉卷饼,小心翼翼挑出里头的青葱条,「…..再加这个,」慢条斯理地塞进他的水煎包袋子里。
他瞠大眼睛,她却回瞪他一眼,「你刚不是说,要帮我吃完吗?」不知怎麽搞的,她就是喜欢这样整他。
他笑笑,没反驳,大口啖起她还给他的东东。
「你知道吗?我最近胖了不少,」他边吃边跟她“报告”。
「哦,是吗?」她浅浅一笑,慢条斯理,正在细细咀嚼牛肉卷饼的香酥与美味。
「你家的东坡肉到现在都还挂在我的肚皮上,现在又加上这一堆…….哇呜,我看我回去之後,得再多做个伏地挺身才行!」他夸张惊叹。
她听得噗笑出来,一天的烦忧,竟在这一刻完全烟消云也散。
油煎的东西吃多了,自然会口渴,韩向天理所当然地拿起那杯只插了一根吸管的冰镇酸梅汤,用力吸上一口,想都不想,递给旁边的她。香香睇他一眼,犹豫半秒,接手过来,细细吸了一口……口沫相濡….冰冰凉凉的酸甜滋味沁得她五脏六腑几乎化开,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种被他陪在身边的感觉……终於轻笑出声,竟被那人给听见,却碍於两手都拿着东西,只能拿宽肩亲腻去抵她的膀子,觑着她问:「你笑什麽?」
「没,」她怎麽敢说,秘密偷偷藏进心里。
月光下,她的侧颜溢出水样柔美的光晕,只要能这样近距离看着她,他就倍感幸福了,但一想到她在LITA没日没夜的工作,又不免心疼,於是收起玩笑,认真地说:「以後别老再加班了,别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她瞪他一眼,说得可容易咧,「要推给谁呀?人手又不够。」
「人手不够?怎麽不叫Steven帮你添个人手?」他真搞不懂她,很多事情该争取的就要争取,不是吗?
「Steven之前的现金周转就已经很紧了,怎麽好意思叫他再添人手。」她想反正他已经入股LITA了,说开了应该也没关系,於是娓娓道来,「我大学毕业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面试的主管就是Steven,当时他很照顾我,教会了我许多广告创意和制作方面的知识,後来他决定自己出来开公司,找我过来帮忙,这三、四年来,Steven给了我很大的创意空间,所以才能得到这麽多创意奖,如今他经营不善,我又怎麽好意思增加他的人事负担,只能帮多少,算多少罗。」
他深深看她一眼,知道她的心柔软又善良,心疼之余,也不免暗自为Steven庆幸,竟能找到这麽好的员工为他无悔效命,「那……我来帮你想办法好了。」他许下承诺。
「是哦,」她柳眉一挑,狐疑看他,「你们GoldStar不是最讲求工作效率和投资成本吗?难道会好心地多派一些人手给我啊?不然乾脆让我去渡个假,休息一下吧?」她打趣说道,带点挖苦,又带点娇嗔。
他眨眨眼,回她一句:「好啊,通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