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 (17)

日子一天天过去,台北城照样日出日落,台北人一样行色匆匆。

工作转轮如常运转,再波澜起伏的心境也被压熨得人前不见痕迹。南香香照常上班下班,开着小车,台北车阵里来回穿梭,蹬着高跟鞋,人群里匆匆行走。她遇见过韩向天几次,电梯里、家门前、肃穆的会议室里、人潮来往的一楼大厅,车水马龙外的对街或转角……总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他凝视的目光,或许一秒、两秒……待她察觉,他会轻轻颔首,然後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一丝情绪痕迹也不留,就像…就像说生不生,说熟不熟的点头之交,再无其它牵扯。

点头之交?!南香香心里苦涩自嘲。

这不正遂她所愿吗?一刀两断,关系退化成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只是为什麽…..当这一切都遂了她意时,心里反倒慌得厉害,像在大海里载浮载沉,踩不到底,也上不了岸。

那天早上她一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房门,探头去看昨夜醉卧客厅沙发的那人,没想到他早就走了,枕头被子整齐叠放,室内不再有醺人的酒味,昨夜楼梯间里那场阴暗激情的梦魇,早被晨起明亮的阳光给蒸发不见,彷佛一切不曾发生……想着想着,南香香竟又不自觉地舔舔嘴唇,直到惊觉这已经是第N遍了,才又恼羞起自己竟还该死地在想昨夜的余味。

餐桌前,端坐着早早起床的南老爹,正捧起一碗热呼呼的稀饭吹凉。南香香轻手轻脚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小声嚅嗫问道:「他人呢?」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四处打转,似乎仍不敢相信他就真的这样走了。

「走啦!」南老爹倒是答得乾脆。

「哦,」香香低下头去,顿时变得无精打采。

「对了,他走之前,交代我跟你说对不起。」南老爹拿起筷子,正要开动,桌上是数十年来如一日的早点──酱瓜配稀饭。

香香心虚看了老爹一眼,没有答腔,身子往那人昨夜睡过的沙发走去,一屁股坐下,小手去摸他盖过的枕头被褥,神情寞寞。老爹看进眼里,终於忍不住开口,「他得罪你什麽啦?干嘛跟你说对不起?」

听老爹这麽一问,她赶紧回神,强作精神,「没什麽啦,爸,别再问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但老爹哪肯善罢甘休。老人家一天当中就属早上精神最好,当然问题就特多。「香香啊,你这孩子老爱把事闷在心里,有什麽话不能对老爹说呢?你们两个啊…..一个是闷葫芦、一个是酒鬼,为什麽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呢?」他难得越说越生气,碗筷啪地一声轻摔在桌上。

香香被老爹一骂,心急了,「爸,你别再说了,没什麽好商量的?他在美国已经有未婚妻了」她索性抖了出来,最好让老爹也跟她一样死了心。

老爹「啊」了一声,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半响儿都没吭气,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拾起原来碗筷,皱起眉头,噘起嘴,又去吹那碗热呼呼的稀饭。

哈!跟我一样死心了吧!?香香半带自嘲,决定收拾起心情,学着海阔天空。於是从沙发上起身,正要去浴室梳洗,又被老爹给唤住。

「香香啊,」老爹二度换下碗筷,这次却是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心里都苦,所以这事也别怪小天,毕竟十几年没见了,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哪里会晓得还会遇见彼此?感情这种事很难说得准,谁都嘛希望能抓住属於自己的幸福,唉~~~~~」他长吁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好一个顺其自然,好一个抓住属於自己的幸福,问题是属於她的幸福究竟在哪里?难道一定得靠践踏别人的不幸才能获得吗?她曾经被人践踏过,自然懂得将心比心。这是老爹最後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她和韩向天之间的感情事,从此只字再也不提,或许真要他们来个顺其自然吧!是啊,顺其自然,如今他们真的是顺其自然地“生疏”了起来…….生疏到周六黄昏,他汗涔涔地慢跑回来,遇见刚到巷口帮老爹买鸡蛋豆腐回来的她,也只是淡淡招呼後,便同进一部电梯,各据一角,像现代版的楼上楼下邻居一样沉默以对……到了周日,她陪老爹上菜场买菜,在菜摊前意外遇见他也在那儿挑青菜萝卜,一如往常,他向她微微颔首,对老爹恭谨招呼,然後就付了钱离去,偏偏那从小看他们俩长大的卖菜大婶不知打哪儿探来的道听涂说,竟热心过头地扯着嗓门喊道:「香香啊,那素小天欸,他从米国回来了,你们两个小时候不素很要好吗?现在看起来也还素一样很速配欸!」没走多远的韩向天许是听见了,慢下脚步,回头深深看她一眼,她立刻心慌起来,也不知是太过敏感还什麽的,竟觉得向来喧闹的市场怎麽像收讯不良的收音机似的,一下子全没了声响,直到老爹忙上前去岔开话题,问起卖菜大婶家里的婆婆身体好点了没,人声才又鼎沸起来。

天啊!她真懊恼当初他为什麽非要搬到她家楼上不可,害她现在连想跟他做个单纯的邻居都有点三分尴尬七分适应不良了。如今她下了班回到家,简直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怕又遇见了那位“楼上邻居”或别的三姑六婆。

但问题是上班时,他“巨大的影子”仍然时刻笼罩,不说别的,光是他那位名正言顺的小未婚妻Kelly老在她面前出现,对她来说就是个不大不小的“折磨”。

老实说,她不讨厌Kelly,甚至还蛮喜欢她的,这女孩活泼开朗、一无心机,很好相处,但因为缺乏工作经验,只能当个见习生,帮不了她太多忙,所以工作上互动其实不多,反倒都是热心的小高带着Kelly忙进忙出。只不过她一看见她,就会想起楼上那个人……

他们好到什麽程度了?私下见面都聊些什麽?他对她说过什麽情话?

她蹙起柳眉,密密麻麻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连她都厌恶起这样的自己。她知道她是嫉妒,嫉妒那女孩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他名字挂在嘴上,三天两头地上十七楼等他下班。

他们都一块儿吃晚饭吗?是她做饭给他吃?还是他做给她吃?不对,好像从没见过他下班带她回那栋公寓,难不成都是回她住的饭店?

她突然不敢再想下去,越是钻进牛角,就越是气自己无聊,她怎麽会变成这样?活像个善妒猜疑的妻子…..偏偏连边都沾不着,她根本什麽也不是。

只不过她这位“什麽也不是”的人,竟还始料未及地夹在LITA员工与GoldStar老板中间,成了举足轻重的杠杆角色……公司里绘声绘影她那天上十七楼向大老板发飙的全记录….

先是David告诉她,楼上决定取消公益类客户的业务比例限制了,说完,还眨个眼,夸她好样的,说他当初就知道这事交给她办,准没错。香香狐疑看他,後者才老实招出,原来那天Steven没找负责业务的David来处理那事,反而直接告诉她那是楼上的决定,就是David在後面唆使。

「David,你干嘛故意害我?」她责问他,半带埋怨,其实并没怪他的意思,毕竟她和David私下也算要好的朋友,工作上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连私底下的个性也是一个外放、一个内敛,互补得没话说。他这人向来喜欢耍点小奸小恶,但不至於害人,是天生做业务的材料,而且还做得有声有色,客户全被他哄得服服贴贴。

「Sammy,我就是因为和你一样不想砍掉公益类客户,才借你小姐的手出手啊,想也知道楼上的Dennis一定会买你的帐。」David贼贼一笑。

「谁说的?说不定他那天就当场把我fire了,到时看你找谁帮你赶稿。」香香白他一眼,她不是不明白David骨子里向来有那麽一点喜用私刑正义的DNA,只不过她也多少怀疑他那双早就练成老江湖的眼睛,不知究竟看出了多少她和韩向天之间的事情。

「那怎麽可能,他不被你“fire”掉就不错了,」他语带双关,打趣说道。

「David…..」香香摇头,「….我看我哪天被你卖了,我都不知道。」她故意板起脸来警告他。两年前她和姓杜的分手时,David曾为她打抱不平过,还找来他在医院任职的老婆,想帮她介绍几个帅哥医生,气死那个现代陈世美,害她是好气又好笑,心情难得开朗许多,只不过她这次没打算向他告解她和韩向天之间的事情,总觉得这事远比当年那姓杜的攀权附贵更为复杂难解。

「Sammy,你认识我这麽多年了,我什麽时候出卖过你啊?」David为自己辩白,「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啊……」他欲言又止。

香香挑眉等他下文,她不否认这位才虚长她几岁,却老爱在她面前倚老卖老的David,在很多时候,的确是比她更能看透一些人情世故。

David偏头像在斟酌什麽,最後才开了口,「在公事上,你也许该一板一眼,不能有灰色地带,但这不能套用在感情上…….很容易受伤的,你懂吗?」

香香盯看他两秒,她懂他的意有所指,只是极不愿在这个当口招认什麽,於是甩甩头,故作轻松,玩笑说道,「谢谢你的指教罗,David大师。」随即起身,翩翩离开他的办公室。

过了几天,就在员工旅游启程的前两天,她在茶水间里遇见一群三姑六婆正聊着公司里的男同事,她见怪不怪,男人聚在一起聊女人,女人聚在一起聊男人,本就天经地义,真正让她好奇停下脚步的是因为三姑六婆里头竟然也有Kelly凑了一脚。

Kelly人长得甜,个性又好,再加上见习生的工作本来就是哪儿有活儿就上哪儿帮忙,所以虽然才来公司不到一个月,就跟谁都变得很要好似的,更何况她是美国总公司老板的女儿,想跟她沾亲带故的同事自然也不少,只是平常都见她跟在小高後头转呀转的,难得见她落单在一群三姑六婆里头,而且还正被人家玩笑逼问楼上的Dennis浪不浪漫?

自GoldStar入主LITA以来,韩向天早成了楼下员工的话题焦点,他大权在握是一回事,重点在於这人长得太帅,很难不引起办公室美眉的好奇侧目,偏偏他楼上楼下从来不苟言笑,难以亲近,如今现成有了传言中的未婚妻Kelly在此工作进出,再加上她人又和气,当然得抓着她多问点大老板的事罗。

「浪漫?浪漫是什麽意思啊?…..」Kelly中文不好,三姑六婆中英夹杂半天,她才听懂,「哦,romantic啊!…..不会欸,他不浪漫欸,就平常啊,像其他男生一样啊。」Kelly老实道出她心目中的Dennis。

是吗?他在她面前不浪漫吗?香香跟着竖起耳朵,心里莫名有种放心。

「这麽帅的帅哥竟然不浪漫啊?真是可惜啦。」一个八字眉的女生说道。

「还好啦,他没有帅啦,」Kelly摇着两手,中国人向来有的谦冲个性,在同样有华人血统的Kelly身上也一样找得到。「我觉得LITA也有很多帅哥啊!」而且还聪明地转个话题先。

「帅?谁帅?你觉得LITA有谁帅?」一个长脸的女生好奇问道。

「小高啊,小高就很帅啊!」Kelly不加思索。

一干三姑六婆瞪大眼睛。

八字眉的撇撇嘴,「咳咳,」一脸忍俊不住,「Kelly,你~~~~~的帅哥来了。」那个“你”字还故意拖得老长。

说曹操,曹操到,小高探出一颗头颅,「帅哥?你们说谁帅哥?说我吗?」他大言不惭,指指自己,连一旁的香香都噗笑出来。

「是哦,你刚荣登了我们LITA的帅哥宝座咧~~哇咧。」另一个塌鼻的女孩讥讽说道。

「老早就告诉过你们,我小高是潘安再世的说。」小高一脸得意,帮自己贴了金,接着作戏似地捻起兰花指,遥指Kelly,再勾勾食指,「偶说黄小姐啊,都几点了,你还在这里给偶喝咖啡,聊是非,阿你不知道偶们现在要去片场了吗?」他故意讲得一口台湾国语,让茶水间里的一群女的笑得花枝乱颤,包括香香在内。

Kelly伸伸舌头,满脸通红,赶紧起身,像小媳妇儿一样乖乖跟在小高後面走了。香香也往门口走去,却被那长脸女孩给唤住。

「Sammy,你觉不觉得小高和Kelly这两个人其实挺登对的?」长脸的压低音量问她,显然聊兴未减。

「别乱说,Kelly是楼上老板的未婚妻欸。」香香心里虽然有梗,但还是笑脸迎人地斥着对方。

「话是没错,可是你不觉得这两人简直“一拍即合”吗?小高的个性最机车了,以前派给他的助理,哪一个跟他和得来,就只有Kelly,被小高吃得死死的,什麽都听他的,现在竟然还说小高很帅,天啊!小高是给她吃了什麽迷魂药啊?」那女的说得振振有词,就连香香也开始多少觉得蹊跷,这两人的确打从第一天起就特别投缘,不过她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来就靠缘份,投缘的自然怎麽看对方怎麽顺眼,或许是别人太用放大镜去看这两个人了。

没想到八字眉的竟也来参上一脚,「跟你说哦,Sammy,其实我们私底下都觉得还是你跟楼上老板比较配耶,从他第一天到我们公司开会,你回呛他,一直到前几天你上楼找他发飙,哇!!太猛了,全公司就只有你敢这样对他,人家说一物克一物,还真是不假!再说你们两个外形好登对哦,气质啊什麽的都好像哦……」

香香听得瞠目,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怎麽回应。她原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成了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却没想到LITA上自David,下至这几个女的,竟然又把她和他连成某种等号。

她该沾沾自喜吗?她突然觉得好笑,这种事又不是在玩“大风吹”,可以随便人家配。就当这是玩笑话吧,香香决定冷处理,找了个藉口,好不容易从那几个三姑六婆里头脱身,疾步往洗手间走去。她经过电梯门口,两扇门就要合上,她不经意瞥了里头一眼…意外看见Kelly和小高,两人正边笑边闹,状似亲腻,像……像极了一对小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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