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18)

绿岛,太平洋的珍珠,镶在蓝丝绒似的汪洋里。

载着一船游客的五彩客轮,白浪滔滔,一路簇拥,迤逦而来。苍穹之上,飞鹰盘旋,岛岸在望,南香香忍住胃里翻腾的不适,好奇张望四周的海天一色。

终於成行了……盼望了一个月的三天两夜绿岛之旅,终於杀出日夜烦工琐事的重围,正式登场。客轮上一个不少,LITA员工全员到齐,甚至还多了一个人……十七楼的老板……韩向天。他会参加,倒是颇出LITA员工意料之外,一般都认为他是陪他未婚妻Kelly来的。这倒也是。今天早上,台北松山机场柜台前,那人一身白Tee配牛仔裤,背着背包,一派轻松,跟在Kelly後面缓步而来,走在他前头的Kelly看见平日要好的同事,就人来疯了,转头跟他打声招呼,立刻“杀进”一干人里,嬉笑玩闹起来,里头想当然耳的有小高,根本忘了自己还带个未婚夫来,不过那人好像也不介意,目光往其他LITA员工一扫,细细去搜,直到找到人群里的“她”。

香香赶紧低头,佯装整理自己的东西,行前,就听说他会来,以为只是传言,没想到竟是真的。她止不住过速的心跳,恼自己为何还是脸红心跳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管距离多远,也不管关系变得多“生疏”。

船随浪摇,既颠又簸,香香挥开脑海里机场的画面,收回远眺的目光,忍不住又去偷觑坐在她前面五排的他的侧影,Steven和David称职地坐在左右两边,陪他谈天说地,间或传来几声哈哈笑声,多半是那两个“左右护法”的。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总觉得他微扬唇角的侧脸尤其好看,这一趟船程下来,她已经不知觑过他多少回了。反观Kelly,直到此刻都还窝在小高那一夥人里嘻嘻哈哈。她真搞不懂,他若果真是陪Kelly来的,为什麽丢Kelly不管?抑或说Kelly丢他不管?

她心里的OS还没说完,突然一个反胃,赶紧伸手掏出前面椅背上的塑胶袋,低头就呕,早上吃进肚里的东东全成了一袋稀泥。

旁边的人发现了,「Sammy吐了,」这边有人这样喊,「Sammy晕船了。」那边也有人那样叫。一时之间,一传十、十传百,全船鼎沸起来,有人递白花油,有人掏面纸,都想帮点忙,David和Steven双双离了座,赶到她这里,问她有没有大碍?她气虚地摇摇头,说没事,暗恼自己真是没用,明明全公司连她在内,上船前全都服了晕船药,偏偏就她的胃特别不争气。身边人影交错晃动,她隐约瞄见那人人高马大地站在远远那头,焦急朝她这头张望,直到David和Steven回到他旁边,跟他交头接耳,他才朝她这儿望了最後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们一起落座。

香香倚回椅背,转头去望那即将靠岸的港湾,一阵酸楚…

心~~~~总在飘零,属於她的港湾,即便在望………却……到不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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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香唰地一声拉开落地窗帘,阳光不请自入,洒她一头一脸,她抬臂挡去刺眼日照,皱皱鼻子,隐约闻到空气阵阵飘来的海风味道,像在提醒到此一游的她,这儿不是台北,是绿岛,是让你忘却红尘琐事、身心放松的渡假之岛。可是为什麽少了工作的挤压,多出来的空白,竟又全被那人身影给满满占据?

她坐回靠窗的床上,打开行李,正要取出盥洗用具,浴室门砰地一声打开,Kelly从里头出来,她刚洗了把脸,神清气爽,身上已经换上青春短裤和露背Tee,正弯下腰去找刚被她不小心给踢进床底的夹脚拖鞋,一边找,还一边说:「Sammy,你确定下午不出去走走吗?」

「不了,我躺一下好了,昨天熬夜加班,今天一大早又起床,先睡个觉,养足精神吧。」她照实说。

「嗯,那你多休息,刚刚你在船上吐了,胃一定不舒服,我先走罗,小高在等我。」她找到拖鞋,正要起身,脑袋一不小心碰地撞上床板,「Ouch~~~~」她痛得坐在地上,摀着额头,像小女孩一样,快要哭出来。

「你小心点,痛不痛啊?」香香赶忙下床来帮她抚一抚。

「不痛了。」Kelly用力摇摇头,破涕为笑,「我要走了,来不及了」赶紧爬了起来。

小孩就是小孩,说到要玩,跑得比谁都快,香香心里这样想,但终究忍不住追问一句:「你跟小高去玩,那~~~Dennis怎麽办?」

「想也知道,他一定跟你一样,待在房里睡觉啦。」Kelly说完,反身抓了床上的嬉皮背包,嘴里直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Bye~~」人就闪了。

香香瞠目看她冲出门外,带点酸味地想….她就这麽了解他啊?但转念又想,人家是未婚夫妻!自然有他们的默契。可又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妥,一颗心老浮在半空中,而这感觉打从客轮一靠岸起,便没止歇过………………..

原来今天下午他们一下岸,导游便指着一字排开的摩托车,交代这群从台北来的“城市土包子”,贵重物品放身上,大件行李不必带,会骑车的人到前面领台摩托车,不会骑的就找人载,反正两人一台摩托车,全数跟着负责载送行李的小巴骑到饭店门口,再认领行李。

据说绿岛这蕞尔小岛,方圆不过十六平方公里,靠一台摩托车便能周游环岛,因此岛上居民的代步工具及游客的交通工具非摩托车莫属。一群人听完导游的指示,一哄而散,领车的领车、吆喝的吆喝、载人的载人。香香下船下得慢,一阵忙乱之後,都还不知道该找谁载她,竟发现自己就落了单,每个人似乎都找到车伴,只有她还愣在原地。她看见小高後座没人,正在庆幸,Kelly竟咚咚咚地跑过去,二话不说,抬腿就跨了上去。

有没有搞错啊?……她心里抱怨,目光直觉去扫那个号称未婚夫的……乖乖,却见那位老爷还在慢慢磨菇,左蹭右瞧,这才推了台摩托车出来,一脸悠在。这家伙怎麽不载自己的未婚妻啊???她回头又去看小高,却在万分之一秒间意外觑见小高射向远处那人的挑衅目光~~~一闪即逝。她诧色,怀疑自己眼睛看花……「Sammy,楼上老板没有人给他载欸,你快去给他载啦!」她还在发怔,竟有人这样怂恿起来,其他人也开始敲起边鼓,包括David在内,她瞪了David一眼,後者嘻嘻笑地後座载着自家老婆,更恼人的是,就连远处那人,也似乎算准她一定会过来似地,好整以暇地等在一旁,迟迟还不发动那台摩托车。

她又扫了在场人士一遍,两人一台,一个不漏,好死不死就剩下他和她。没得选了!她告诉自己,深吸口气,抬头挺胸,朝那人走去,这群人看见事情搞定,摩托车一部接一部溜得比谁都快,最後只剩下他和她。

他目不转睛看她走来,微微颔首,一如往常,脸上读不出太多表情。

她尴尬牵起嘴角,回以不自然的一笑。

他递安全帽给她,终於开了口:「胃好一点没?」

「嗯,」她点点头,没抬眼瞧他,小心接过安全帽,跨坐上去,耳里清楚听见他一声轻叹,随即发动了摩托车。

她还在犹豫两只手该搁在“哪个地方”比较妥当,他老兄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就突然加了油门,往前一冲,她不及反应,上半身一仰,嘴里啊地一声反射伸手就去抱住前座那人,缝隙不漏,全贴了上去……他回头轻撇嘴角,说了声对不起,坐在後座的她哪里看得出来他是幸灾乐祸还是诚心致歉,又羞又恼地赶紧松开那双箍在他细腰上的手,坐直身子,几经思量,最後决定规规矩矩,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这一路上,风光明媚。环岛公路如银带蜿蜒在这座铺满热带植物的蕞尔小岛,海风像顽童呼啸耳畔,乘风驰骋的快感,勾起她很想纵声大喊,引吭高歌的欲望,她从没有忘记这场假期是他曾经许给她的梦,一个完全放下工作,出外渡假的梦,偏偏这梦来得不巧,如今的他们,不许、不该、也不能有交集。前座的他一路默默,闷闷骑车,害她…也不敢开口。

终於到了饭店门口,才刚停好车,Kelly一马当先,冲了出来,当他面,笑他龟速:「你看,就说你会骑输我们吧,而且还是最後一名。」他笑了笑,没有反驳,眼里有种温柔,香香看见了,说不出来的酸苦。

小妮子接着小手一晃,亮出钥匙,灿出一张笑脸,香香原以为她会接着对他说,这是我们的房间钥匙,没想到竟一个转身,对着她说:「Sammy,我等你好久了,我们两个一间。」

香香讪讪一笑,有点尴尬,这是怎麽回事?於是转头看了那人一眼,却见他伸手接过Steven递过来的钥匙,後者恭谨说道:「Dennis,这是这栋饭店最好的房间,依山面海,视野绝佳。」

「谢谢,」那人淡淡一笑,拎起行李,正待要走,突然伸出大手,搓搓Kelly的脑袋,「下午别玩疯了!」带点宠溺,然後冷眼淡扫站在一旁的她一眼,便在Steven的陪同下,进了大厅,头也不回。

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香香突然心里一凉,一切变得索然无趣,纵然海景再美,视野再阔,也不及心境的凄冷与孤凉,她不由得羡慕起Kelly,羡慕她有未婚夫宠她,还有一干年龄相仿的朋友陪她疯、陪她玩。

而她呢?她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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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醒来时,室内已经漆黑一片。她伸手不见五指地摸索半天,好不容易打开案前的灯,瞄一眼腕表,天啊!原来自己竟一觉睡到月上树梢,星斗满天了。她隐约记得睡梦中,Kelly曾摇了摇她,要她起床去餐厅吃饭,当时她睡意正浓,模模糊糊地推说肚子不饿,一翻身,又睡着了。

现在怎麽办?她从床上坐起,环顾室内,Kelly的嬉皮包不在,八成又跑出去玩了!下午在饭店大厅里听导游说,晚上可以夜探梅花鹿,看来是看梅花鹿去了。她叹口气,弓起双腿,下巴抵着膝盖,那……那我要玩什麽?眼角余光觑见案前的绿岛景点介绍手册,随手一翻…..朝日海底温泉……当下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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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岛的夜空如黑幔镶满钻石。

人单影只的香香,伫在朝日海底温泉入口,目送一台摩托车离去,刚刚是饭店服务生好心载她来的,答应等她泡完温泉,再回来接她。

香香轻吁口气,转身踏上通往潮间带的拱门小径,不远处肆浪拍岸,一声响过一声,像远方大军鸣金擂鼓,夹杂疏木草丛间的虫声唧唧,谱成别出心裁的自然交响曲一首。她抬眼望向墨色苍穹,提起胆子,告诉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尽兴。

她终於来到潮间带上的温泉池边,池里空无一人,她笑一笑,带点得意,因为她知道别人都打算黎明来此,泡温泉,赏日出,唯独她另类思考。谁说只有日出最美,黑夜一样美丽。

她褪去罩在泳装外的连身衣衫,抚着膀子,伸出足尖,去探水温,小心翼翼下了池,全身浸在滑腻的咸水热汤里,通体舒畅,闭上眼睛,满足呻吟…..混混沌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声响,转头去看,氤氲水雾中,一个颀长人影,披星戴月而来。

她没戴隐形眼镜,视线模糊,却仍一眼认出那对巧克力色的眸子,惊讶之余,开始乱七八糟地想,怎麽这麽巧?…我是不是应该现在离开?…这样会不会很没礼貌又显得小心眼儿……

他早一步就看见了池里的她,脸上讶色一闪即逝,还是不改目的地底走到池边,他轻轻颔首,一如往常,然後转过身去,背对池里的她,半响儿没有动作,似在远眺大海,又似沉思,伟岸背影看进池里香香的眼里更显高大魁梧,突然,他动手脱去上衣短裤。宽肩细腰,背後一览无遗,香香赶紧低下头去,绯红着脸。不一会儿,穿着泳裤的他也下了池,就坐在离她不到一百公分的斜对角,两眼炯炯看她。香香只敢盯着墨色海面,大气不敢喘,深怕一个不小心会…….会怎样?她反问自己,却想不出答案。

「你一个人来的?」他突然出声。

香香被这问话给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待会儿要不要我载你回去?」他又问。

「不必了,和饭店说好了,等一下他们会来接。」她垂眼回答。

他蹙着眉,终於转头去看别的风景。

「Kelly怎麽没跟你一起来?」她突然提问,随即後悔不己,觉得好像故意“戳”他似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两秒,才冷冷回答:「他们去看梅花鹿了。」

他们?是指她和小高吗?她差点又要脱口,还好噤住,千万不想在他面前当个善妒又爱挑拨的饶舌女人,但这样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决定起身,离开池子。

月光下,芙蓉出水,韩向天瞄了一眼那裹在连身泳装里的曼妙身影,喉结吞动,却赶在她回头转身的千分之一秒前敛下眼,声色不动。

「我先走了,Byebye!」她客套道别,拿起地上衣物。

他颔首答应,没有多言。

星空下,袅娜身影在他身後渐行渐远,隐没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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