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香提早下班回家,想帮忙老爹料理晚上的宴客菜肴,至少这是她的想法。门一开,好久不见的南绍武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小哥!」南香香欣喜唤他,脸上露出久违亲人的笑容。
南绍武自从娶妻生子後,那身材就像发酵过头的面团,圆圆滚滚,昔日的六块肌全变成炸糊了的六块鸡,肥肉层层叠叠。兄妹俩自从上次吃完年夜饭後,已经又大半年不见,香香怎麽看他,都觉得他的下巴好像又多出一层,肚皮又多添一圈,配上原来的五短身材,简直像尊招财的弥勒佛,不禁脱口而出,「你怎麽还这麽胖啊?」
「喂,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南绍武不甘示弱,「那我是不是要说,你怎麽还没嫁啊?」反正兄妹斗嘴,乃兵家常事。
香香瞠他一眼,迳回房间搁下皮包,「我嫁不嫁,关你什麽事啊?」她出了房间,又顶他回去,「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然後才言归正传。
「明天一早就回去了,这次只是回台北谈个生意,特定为韩向天多留一晚。」南绍武据实以告,「对了,你怎麽四点就回来了?」他记得他妹妹向来是披星戴月一族,就算他难得回台北一趟,也常等到一桌饭菜都快被他扫光了,才见她姗姗进门。
「早点回来帮忙老爹烧菜宴客啊,嫂子这次又没回来,至於你…..」香香斜睨她小哥一眼,「不是老爱把君子远庖厨挂在嘴上吗?」她故意损他,难得小哥回来,当然得拌上几句过过瘾。
「是哦,如果是你下厨,那我看今天桌上的剩菜一定不少。」南绍武这些年来商场打滚,那张嘴皮子更是练得炉火纯青。
「南绍武!!」南香香提高八度嗓音。
老爹正从厨房里出来,脸上咪咪笑着,「好了,你们兄妹俩别斗嘴了。」老爹的欣喜心情,全写在脸上,「香香,你那麽早回来干什麽?只有小天一个客人而已,我还应付得过来。」
听见老爹提起小天二字,南绍武一双眼睛去睇香香,他中午回来,就听老爹提起香香和小天近日发生的波折点滴,听得他三分惊喜七分憾恨,叹这老天真是捉弄人,尤其对他么妹不公,於是心里想着,今晚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开导”小天,再怎麽样,胳臂儿往内弯,当然是自己妹妹的幸福比较重要,至於另外一个女的是谁,关我什麽鸟事?他还在七拐八弯地自己OS,就听见他小么妹开口说话了……
「爸,今天晚上不只小天一个人,我昨天忘了告诉你,我还另外多邀了一个……」她有点吞吐,看看老爹又看看南绍武,两人都在等听下文,索性一鼓作气,「……我还邀了他的未婚妻Kelly一起来。」
老爹毕竟姜是老的辣,哦了一声,看不出什麽情绪反应,倒是南绍武张大了嘴,状似惊骇……
「爸,你确定妈当年没从医院抱错小孩回来啊?」南绍武故意转头去问老爹,算是“客气”质疑南家怎麽会生这种“脑筋秀逗”的怪胎出来?
「喂,南绍武,你讲话客气点!」南香香火气冲了上来。
「我哪里不客气了?」南绍武抬高音量。
真是够了!他真是受够他么妹的感情洁癖,那年姓杜的劈腿被他么妹抓包後,也曾来找过他,请他帮忙求情,说什麽自己一时糊涂,对不起香香,求香香回到他身边。南绍武这人外表粗犷,但心肠其实比谁都软,看见一个大男人说得柔肠寸断,於是答应去找么妹说说看,哪里晓得香香睬都不睬,一点余地也不给,当时他心想……或许是她不够爱那姓杜的,才会如此决绝,毕竟他知道她从小只对他位那出了国後便没消没息的好哥儿们韩向天死心眼,否则不会让那姓杜的苦苦追求她两年,才放下身段与人家交往。
他之所以知道香香死心眼,是因为香香刚考上大学那年,他曾在她房里无意瞄见一封写了英文住址、正准备寄出的信,他南绍武英文纵然再烂,ABC总还认得,而那信封上写的正是小天当年临走前曾交给他的地址,从那时起,他才终於明白,原来个性向来固执的么妹,连在感情上也是牛得可以。他自是心疼不舍,但又不好当面问她什麽,只能偷偷帮她留意信箱里有无那人消息,结果当然没有。
如今那“负心汉”终於回来了,不过据老爹的说法,这事也不能尽怪到韩向天头上,毕竟阴错阳差,造化弄人,两人再重逢时,纵然郎有情、妹有意,却已是沧海桑田。可是南绍武的个性向来蛮干,总觉得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情是真的,爱是热的,就该勇敢去追,不应逃避,所以他本想趁这次聚餐,再次好好撮合这两人,至於未婚妻?管她是谁,干我X事?所谓未婚未婚就是没有结婚,只要没结婚,就算琵琶别抱,也不算有罪,至少这是他的理论,於是忍不住霹哩啪啦数落起他么妹的糊涂……
「南香香,你脑袋是浆糊做的吗?」他吹胡子瞪眼,管她高不高兴,「我好心请你初恋情人回家吃饭,是想帮你们重修旧好,你竟然二百五地找人家未婚妻一起上门,我真是败给你了。」事到如今,他想他终於弄懂他么妹是怎麽回事了……这小妞在感情上不只死心眼,而且还“严重洁癖”到见不得一丁点的“藏污纳垢”。
但南香香哪里是省油的灯,「我跟他的事,我自己处理,我有拜托你来帮忙吗?莫明其妙!」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厨房,碗盘汤瓢被她搅弄得乒乓作响。
南绍武愕然瞠视,看看老爹,又看看厨房里的么妹,老爹耸耸肩,一付早告诉过你别惹她的模样。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算了,再不讲理,终究是自己么妹,又能如何?
「好好好,不管不管!我大老远回来,不是来跟你呕气的~~~~」他无奈摇头,朝厨房方向低声下气了几句,身子陷进软绵的沙发里,一切就等韩向天那小子到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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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客人来访前的那场兄妹争执不说,今晚这顿饭吃得还真是宾主尽欢,毕竟小天和小武十几年没见,话匣子一开,尽是年少轻狂的当年勇事,听得一桌子人笑声不断,眼下一干恼人的烦忧琐事全被暂时抛在脑後。
不过老爹和小武也真绝,像说好什麽“阳谋”似地整晚刻意不在韩向天和Kelly之间关系的话题上着墨打转,只把她当成小天在美国的妹妹一样来招呼。其实一进门时,香香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她是Kelly,就是…」话还没说完,剩下的半句话就被小武特大的嗓门儿给盖住了…
「哦,你就是Kelly啊!我是香香的哥哥,我叫南绍武,也是韩向天小时候台湾最好的朋友…….」南绍武霹哩啪啦地说个没完,音量比谁都大。
南香香皱皱眉,好不容易逮到空档,才又继续说:「Kelly最近在我部门实习…」
这下换老爹登场了,一把抓起Kelly的手就往里头带,「快进来,快进来,Kelly,老爹我烧了一桌好菜等你们来吃呢!」就把南香香给丢在门口。
香香一脸懊恼,抬眼去看“那个人”,却见他理都不理她,光顾着跟小武搭肩拍背。她只好去指望Kelly,竟发现Kelly总有点那麽心不在焉,人来了,魂不知飞到哪儿去。她就这样觑着这一帮人,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偶而瞥见韩向天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脸上竟然还会臊热,更是气自己不争气到了极点,只好有事没事去拉Kelly的手,彷佛得靠这样才能说服自己,她和韩向天其实已经一点干系也没有。
等到一夥人全上桌了,眼前一桌子的好菜自然又引起“某人太肥”的话题……
「啐,这都要怪香香啊,」小武瞄头对准自家么妹,「谁叫她那位好同学啊,把我养得这麽肥。」
香香白他一眼,「你还敢说,小嫂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你,把你当老爷一样伺候,你还嫌人家养肥你,我待会儿就打电话到上海告诉她,说你嫌她。」人前向来沉静的她,许是仗着小哥难得回家,言语活泼了许多。
坐在她斜对面的韩向天,一迳盯着她鼓着腮帮子、气嘟嘟数落她老哥的难得娇俏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那厢听见了,偷瞄他一眼,脸上热度又多了几分,不过仍无碍南家兄妹俩桌上的“继续开战”…
一旁的南老爹笑咪咪的,Kelly却看得瞠目,好生羡慕这种平常人家聊天打趣兼斗嘴的围桌吃饭景象。刚刚上桌前,她好奇到厨房里张望,说是要帮老爹忙,七手八脚当起老爹的二厨,炒出一盘芙蓉虾,刚盛上盘子,老爹便拿双筷子,夹块虾子,喂她一口,问她好不好吃?一脸慈眉善目。她嘴里说好吃好吃,赶紧接过盘子,端上桌去,不敢让人瞧见她眼里已经有泪。
她真的好喜欢这里,喜欢南老爹,喜欢这家人大声小声的围桌氛围,这是自小到大的她不曾有的经验,她只记得家里的晚餐从来都是以沉默佐餐──爹地沉默,她怕说错话惹爹地生气,也跟着沉默──但原来家人吃饭是可以吵吵闹闹的这麽快乐,她好奇香香嘴里的小嫂是谁,韩向天也挑眉等听下文,於是七拼八凑,才从兄妹俩嘴里大概得知原来小武的老婆是香香的大学同学,家住高雄,当年独自在台北求学,和香香很要好,放了假常到南家玩,好巧不巧一次碰上当时远洋跑船回来的南绍武,这小子一见倾心,也不管学历不如人,硬是卯起劲来追求,而香香的这位好同学也不知是看出南绍武的什麽天赋异禀,还是月老姻缘簿上早就注定的姻缘,竟然真的就被小武给追到手,顺理成章成为她的小嫂,还帮他生下了两个白胖儿子,说到这里,香香半带玩笑地咬牙切齿,怪她小哥“横刀夺爱”,把她最要好的朋友用婚姻枷锁给“绑架”走了,害她现在都找不到朋友可以说说心事。
香香提到心事二字时,韩向天敏感地多看她一眼,她察觉到了,没敢多作反应,倒是多喝了几杯酒的小武,得意忘形地驳他老妹几句:「怪我?那怎麽不学学我早点结婚?再不,交个男朋友也行,这样就有人陪你说心事啦。」
说完,席间一阵沉默,南绍武才惊觉自己嘴快,惹祸了,正要说点什麽来圆场,完全状况外的Kelly却好死不死地开口了…「对啊,Sammy,你怎麽会没有男朋友?我觉得你条件好好哦,一定很多人追你,要是我是男的,也一定会追你。」
这下子气氛更尴尬了,香香正犹豫着该如何接口,南绍武突然天外飞来一笔:「当然有很多人追啊!排队都排到巷口去了,就连小天~~小时候~~也追过我们家香香啊!」
「真的?」Kelly瞪大眼睛,这可是天大的新鲜事!两只眼睛来回巡看桌上那两人,怎麽都没听他们提起过?
「南绍武!」南香香臊红着脸,却还不忘抬高八度音地地想找她老哥算帐。另一个被点名的主角却是讪讪一笑。
不长心眼儿的Kelly纯粹觉得新鲜好玩,正要拉Dennis袖子,追问下文,不知谁的手机竟突然响了,一桌子的人全低下头去翻找,只有南老爹老神在在。答案揭晓,是Kelly的…..她瞄了一眼手机萤幕,刚刚的好玩神情突然变得不安,赶紧欠身离开餐桌,去到客厅角落,按着听筒,低着声音,像是怕谁听见。香香忧色目光随她而去,隐约猜出那人是谁。
她看着Kelly,韩向天看着她,南绍武看着这三个人……然後又转头和老爹默契地互看一眼,表情只有一个“昏”字可以形容。
等Kelly回到餐桌,更是魂不守舍的模样,完全忘了刚刚想要追问的话题,三番两次低头去看腕表,好不容易,等到杯盘狼籍,一干人准备离席,她才欠身向在场的人告歉,说她临时有事要先走。
韩向天问都没问,立刻答应,拿起手机,就要联络司机来接,Kelly连忙制止,说她坐计程车便行。冷眼旁观的香香按捺不住,跟着Kelly走到门边,小声问她:「到底什麽事?为什麽急着要走?」
Kelly眼神闪烁,半响儿没有答腔,香香便了了大半。
「Sammy,对不起,我真的有事,改天再跟你说好吗?」她匆匆穿上鞋子,拾起嬉皮包,开了门出去。
香香默默回到杯盘狼籍的桌前,正要收碗筷,韩向天刚好从洗手间出来,也往这儿过来,「我帮你。」这是他今夜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不用了!」她却冷冷应他,抬头瞪他一眼,带点赌气,把南绍武刚刚的“没头没脑”全算在这个人的头上。
韩向天当场“败下阵来”,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这样以为。哪里晓得她除了莫明其妙地把小武的错归到他头上之外,也气他一根神经也没有,未婚妻在他面前魂不守舍,他竟然二百五到毫无知觉?
他对Kelly到底有没有一点责任感?她义愤添膺地想道,伸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碗盘,情面不留,转身就走。
韩向天愕然站在原地,不知所以,二度被打入万丈深渊……南绍武叼了根牙签,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觑见这两人互动,索性两腿一蹬,站了起来,「小天,听说你的新居就在我们家楼上,我都还没进去瞧过呢,走,带我上去看看吧。」说完,一把抓起他的膀子,就往门外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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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大男人憋了一个晚上的烟瘾,这下总算能在四楼阳台哈点烟了。刚刚南绍武已经把韩向天的新居从头参观到尾,里头摆设非黑即白,冷调到不行,家俱不多,一看就知道是个单身汉住的地方,他还故意说要看看衣柜的收纳功能设计得好不好,大喇喇地打开衣柜检查,嗯……看来没有女人在这里“出没”,很好很好,这是他心里的OS。
此刻这两人倚在栏杆前,南绍武噘起嘴,吐出一圈又一圈的袅袅白烟,好不得意,「记不记得,以前念高中时,教官就是看见里厕所里冒出白白的烟圈,才把我们两个从里头揪出来,结果记了两个警告,哈!」
小武提起年少轻狂,眉飞色舞,小天难得一扫这阵子的阴霾,也朗声哈哈一笑,是啊!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却过得最是快活舒畅!他在心里想道,不自觉跟着吐出几口白色烟圈,巴不得也将攒在心里的心事一并化为轻烟袅袅,瞬间乌有。这阵子他烟抽得比平常凶,人也憔悴许多,抬眼看着鸦乌乌的夜空,一颗星子也没有,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你和香香是怎麽了?」那声叹息点醒了南绍武的真正目的,「怎麽会冒个Kelly出来?」但又忍不住亏亏人家,「老牛吃嫩草哦~~~~~」
韩向天拳头作势打了过去,「南绍武,嘴巴有点口德好吗!?」
南绍武双手摀住胸口,假装拳头不轻,「嘿,我有说错吗?她满十八了吗?小心惹上诱拐未成年的官司哦。」
「就算满十八了,我也没“碰”过她,那只是我跟他父亲的口头约定而已……」韩向天顺势谈起这件事的缘起,末了,还意外加了两句:「Kelly还太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我这阵子也在想,该找个机会跟她父亲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谈?那你怎麽不先找香香好好谈谈这事?」他才懒得管Kelly的路有多长,在他眼里,他老妹的幸福可比那位十八一朵花的姑娘重要多了。
「她根本不听我解释,直接把我归类成下流人物,」他懊恼说起那天夜里在楼梯间被她呼一巴掌的事情。
「哈!这倒是很像我老妹,」南绍武哈哈两声,得意极了,心里其实暗想,打得好,谁叫你负了我老妹这麽多年。
「喂,你这小子干嘛这麽得意?」冷不防,韩向天推他一把,早就看穿他眼里的诡笑。
「我…我哪有得意,」南绍武赶紧自清,切~~~~~这麽多年了,没想到我南绍武一碰上你韩向天还是会自动矮上一截,立正站好,他真他X地怀念那段“江湖叱吒”的孟浪岁月,只可惜现在的脑勺都有点秃了。他觑了韩向天一眼,乖乖,这家伙是人精吗?怎麽腰还是腰,腿还是腿,见不到一点赘肉,就连那头上的毛,也好像一根没少,切~~~不过仔细去瞧,还是觉得眼前这人好像似乎少了点什麽,南绍武琢磨了一下,终於……把它给想通了….是少了不羁,少了张狂。许是长年异乡岁月,磨了他的棱角,如今看上去,他有种精明,有种沧桑,内敛许多。
言归正传,话题再拉回他老妹身上,「我是说…我老妹会把你这样归类啊,也是其来有自。她这人死脑筋的很,什麽事都只有黑和白,小时候老爹带我们几个小萝卜头去看电影,椅子都还没坐热,她就拉着老爹一直问,一直问,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啊?啐!真是败给她了。」南绍武翻了翻白眼。
韩向天倒是听得兴味十足,他在想像那个梳着麻花辫,戴着黑框眼镜的小香香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一直扯着老爹衣角,追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执拗模样。香香,可爱的香香,他心里想。
大片的墨色夜空里,一颗小小星子意外探出头来,眨呀眨的。韩向天一个抬眼,瞧见它,晶莹闪烁,像香香的眼睛。
「小武…」他又低下头去,伸出长腿,黑色皮鞋在地上画了一圈又一圈,面对青春挚友,终於掏着心说:「…我想…我这一辈子是放不开她了。」
「谁?你在说你放不开谁?」南绍武故意逗他。
这厢的韩向天蹙起眉,瞪他一眼,南绍武这才收起涎笑,一本正经……「那就千万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