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韩向天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事实上,他这阵子常常失眠,工作忙碌是原因之一,香香的冷漠疏离是之二。
他心里不断反刍南绍武先前跟他说的话……香香感情上吃过亏,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一方面将心比心地同情Kelly,一方面也气他像那姓杜的一样劈腿…….
说到底,终究是做哥哥的比较了解妹妹。原来他们俩的“葫芦妹”竟有付侠骨柔肠,今夜才会出人意表,强要Kelly跟来作陪。香香,香香…..他在心里声声唤她,看你平常处事精明,怎麽感情上竟是傻得可以?以为只要退让,就能搓出个自以为的圆满出来吗?
他又翻了个身,长吁一叹,最令他难过的是,小武说,香香考上大学那年,曾写了封信到美国的旧址给他,却是音讯全无,言语之间,颇为埋怨他当年的“负心”。他听到的那一瞬间,心头一震,直觉自己真是该死,虽说是阴错阳差,他早就搬离旧址,去了东岸纽约,但的确是他负她在先,他懊恼她为何从不提及此事?南绍武听了翻翻白眼,难得有机会骂这小子一个“笨”字,说想也知道他老妹人前的傲气,她爱面子,怎麽可能告诉他?
他听了,心上更是不舍,一切都怪他,真的都怪他,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他告诉自己…他会义无反顾,纵然千山万水,也挡他不了。
躺在床上的韩向天悔不当初,睁开眼,闭上眼,全是香香影子。
香香,你究竟要折磨自己多久……又要折磨我多久?
然後又在心里狠骂自己,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先前负她不说,如今竟还不察前因後果,怪她无情冷漠。想他韩向天商场一世精明,却是情场糊涂一地。他想起这些年来他乡颠沛奋斗的岁月,从亚特兰大到东岸纽约,及至於行商全美各地,仓皇脚步不曾停歇,不安心绪从未沉淀,直到落叶归根,回到台湾,再次遇见,重新爱恋,他才恍然大悟…那曾经随着纯真过往的逝去而一度铁硬的心,原来还是会被溶化…化在十五年前十五年後,同一个女孩的顾盼眼眸里。
他终於耐不住这纠心揪肺的躁烦与不安,一个翻身坐起,看看腕表,凌晨四点不到,目光探向不远处的案前笔电,披衣站起,朝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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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微亮,初晓的蒙光浅浅镶在台北盆地边缘起伏的山峦。鸟儿早起,啾啾飞梭,显然明白早起有虫吃的道理,但是早起的人儿呢?
南香香天不亮便起身下床,不是为了早起运动身体好,而是一夜未眠……
昨夜席散人去,她收拾完碗盘,梳洗过後,四处磨蹭一会儿,回到房里,翻来覆去,怎麽也睡不着,又怕在屋里晃呀荡地吵醒向来浅眠的老爹,於是四点不到,就上了顶楼阳台,倚着女儿墙,愣忡远望……
昨夜那场家宴…再度让那人进了她家门,其实若不是小哥的关系,她倒情愿跟他继续“保持距离”。对她来说,他属於“头号危险人物”,只要进入那人的磁场范围,她的方寸……就会大乱。可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岂是那麽容易“清得乾乾净净”,谁叫他们剪不断、理还乱地拥有共同往事、共同的亲朋好友,还同住一栋公寓、同在一栋楼上班,再加上不管生张熟魏、张三李四,好像谁都或多或少知晓他们十五年前的那一段。她真不知道该怎麽办?她看见他,心烦;没看见他,心更烦。两人之间怎麽会纠结缠搅到这个地步??…而且更令她心惊胆跳的是小哥进房前的那句临睡赠言……….楼上那小子是不会对你死心的。
她听得心头一震,却又莫名有丝窃喜,她觉得有罪恶感,死命按压下那不该有、不应有、不许有的旖想….两股力量两头拉扯,让她失了方向,没了主意。
南香香长叹一声,怎一个乱字了得。
她收回远眺目光,希望就此思绪,别再多想,转身正要离去,铁门喀答开了,一条黑色长影窜了出来。她呆立两秒,瞠看那人,那人也同样诧色回望。
怎麽是他?偏偏狭路相逢,老天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老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遣他来挑拨她那几乎快要一触就断的敏感神经。她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几个小时前,这人才刚上她家里作过客,要是她现在冒然离去,连句招呼也不打,岂不是很失礼?
「早,」她的声音细到不能再细,小心翼翼,「这麽早就起床?」尴尬一笑。
对面的人耳朵倒是很厉,全听见了,也跟着道早安,像是受到鼓舞,吃了心丸,长腿迈了过来,「早,你也起得很早。」他客套应答,一样小心翼翼。
她点点头,带点不安,「是啊,早晨空气好。」心里却在盘算也许再客套个几句,就下楼去,不知怎麽搞的,总觉不该和他单独待在这里。
而那厢的韩向天听见她说早晨空气好,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了,原来他刚临出门前,顺手抓了盒香烟和打火机在手里,这下只好偷偷往裤袋里塞。
她睇见了,鸡婆说了句:「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他听见了,深深看她一眼,心里有股暖意,「好,以後都不抽了。」
香香讶色看他一眼,没敢吭气,沉默是条小河,在他们之间轻轻流过。
「我…」她迟疑了一会儿,终於开口,「我回去了….」正要移动脚步…..
「等一下,香香,」韩向天开口唤住。他低着头,两手插在裤袋里,「我们聊聊好吗?」说完,蹙起一双浓眉,抬眼看她,两只巧克力眼睛深不见底。
香香还在踌躇,那人不等她答应,已经转身朝女儿墙走去,两只长臂倚了上去,远眺远方山影,似在等她过去。
那身影颀长落寞,印进她眼里,脚步不由自主……也跟上去。
他们并排而立,她刻意保持距离。
他倒是不介意,转头看她,淡淡一笑,似是感激她的留步。
「昨天晚餐很丰盛……谢谢你。」他先起了个头。
「别谢我,那一桌子的菜又不是我做的。」她说得老实
「但还是要谢谢你肯让我再去你家…」他觑她一眼,发现她没有愠色,才又接着说:「…那天晚上的事…一直没当面跟你说对不起。」
听他小心提起那晚的事,她显出赧色,她已经尽量不去想那件事了,因为怕……怕自己想起的不是他的厚颜侵犯,而是那热烫的唇,欲望的吻,她的两颊倏地嫣红,语气却刻意云淡风轻,「没关系,你那天喝醉了。」
韩向天转头望她,晨曦微光下,她柔美的侧颜映进眼底,萦萦动人。但他没打算越雷池一步,此刻,他需要的是修补,不是躁进。
「你知道吗,以前在美国,我常问自己……」他别过脸去,眺望远方,「我到底待在那里做什麽?」
她竖起耳朵。
「我妈过逝後,我父亲带我回到亚特兰大的家,可是在那里,每个人都瞧不起我,包括我父亲的老婆,还有我那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韩向天掏心说起往事,这些话,他鲜少对人提起,「...後来就连我父亲也放弃我,我当时很想一走了之,回台湾来,但是我不能……」他回头愧色看她一眼,「……因为我什麽都没有了,只剩……自尊而已。」
是的,只剩自尊而已,那是当年他异乡夜里恶梦惊醒,咬着牙,噙着泪,坚持不肯放弃自己的唯一原因,纵然那个自尊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他又寞寞看向远方,眼底染上郁色,「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我要让所有曾经瞧不起我的人都对我另眼相看。」他的眼神愤愤,彷若伤痛犹在。
香香讶色看他……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又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她柔软的心肠被他触动,想开口说点什麽安慰他,又怕说错,「小天…」只好低声唤他名字,心里万千不舍,上前一步,小手抚他的臂膀,像朋友一样。
「香香,对不起,」他反身握住那只小手,像握住一个希望,「我怕你也看不起我,所以食言,没有回来,也没写信给你,甚至逃了家,到纽约过了一段很荒唐的日子,直到黄先生在唐人街救了我。」他终於在她面前坦承当年的无知轻率。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她轻声说道,眸里有如水的温柔。
他看见了,心底漾起奇异的温暖,「告诉你这些,不是求你原谅,因为我真的不可原谅……」他低下头去,大手轻轻捏着她的小手,「最近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是成功了,我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了,可是无形中,我也失去很多,包括我这一辈子最珍爱的一段感情。」他深深看她一眼,深吸口气。
香香全身紧绷,低下头去,心里开始七上八下。
「我听小武说,你考上大学後,曾写信给我,」他娓娓提道,「我当时没回信给你,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有写信来,那时我已经在纽约半工半读,没接到你的信…..」
小武怎麽会知道?她诧色,心思彷佛被人猜透,混身不自在起来,但嘴硬,不肯承认,从他掌心抽开小手,「我…我那时只是觉得我们很久没联络了,所以写信问候一下。」
他笑笑,没有点破。不管她现在怎麽否认,都不重要了,他已经确定了一切。十五年前,他曾对她说过,等她考上大学,要和她正式交往,而她一直牢记在心…他的香香……原来……一直都在等他。
「不管怎麽说,都是我不对。」他认罪到底,反正再坏也不过如此。
「那都过去了,别再提了。」不知怎麽搞的,她就怕他提起当年。当年,她傻,现在,也一样傻。她低下头去,整理思绪,不知道那人已经挨身过来,低头专注看她。
「香香……」他轻唤,「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她猛一抬眼,惊见那双棕色浅眸近在咫尺,赶紧退後一步,「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怪他,真的不怪,要怪……只能怪他们缘份不够,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个邻居,她摇头苦笑,「我只是不希望你伤害Kelly,她是无辜的。」她想到Kelly。
「Kelly?」他神色一黯。
「你应该多关心她一点,她一个人在台湾,很孤单。」她像抓到浮木,攀住不放这个话题。
「香香,你为什麽老是为别人着想?」他揪心地问。
「我没有。」她又低下头去,「我只是希望每个人都开心,不要因为我而受到伤害。」她蹙着眉,她真的不想当第三者。
「那我呢?你在乎我开不开心吗?」他追问究底。
她不能说她在乎,也不想骗他说她不在乎,想了许久,深吸口气,抬起头来,用那双如小鹿般善良的纯净眼睛,勇敢直视他,「我们不能只做朋友吗?….可以聊天的朋友,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她理直气壮地退而求其次。
朋友?韩向天细细看她,反覆思索,没有答腔,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喃喃问了一遍:「只做朋友?」
她用力点头,就怕他不相信。
他是不相信,他千万相信这不是她的初衷。
朋友?他在心里苦笑,好吧,朋友总比先前的形同陌路要好。他决定暂不逼她,於是转过身去,傍着女儿墙,目光淡定。「好,就做朋友。」他终於答应,至於“期限”多久,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由我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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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料到GoldStar美国总公司的大老板黄先生竟会临时造访台湾,除了韩向天。
黄先生到台湾的第一天就低调表示,自己只是来探望女儿,不谈公事,一句话便把一干等着排队接风的闲杂人等给打了回票,包括十二楼的Steven和David。但话虽如此,下了飞机的头一件事,却是找韩向天辟室密谈,然後才回饭店checkin,压根儿没到十二楼看过他女儿一眼,倒是Kelly後来乖乖地来跟香香告了几天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几天十七楼的大老板脸色不太好看,一脸肃瑟,没有人敢去找他多讲两句。不过也有人异想天开地在香香耳边怂恿,要她上楼去“捻捻虎须”,看大老板究竟是为哪桩事在不高兴,但香香当时正昏天暗地底忙着福特汽车一年一度的电视广告後制作业,根本没空搭理这事,就连Kelly那天提早从她家离席,她本来要找机会追问Kelly怎麽回事的,也一直抽不出时间,如今Kelly又告假没来上班,小高跟着无精打采,连眼前最重要的後制细节,都得靠她不时的耳提面命,这是以前不曾有的现象,於是百忙中抽了个空档,硬是把小高叫进办公室里,关起门来问他…
「小高,你这两天到底怎麽回事?光几个镜头就来来回回修改了好几次,这种办事效率会让成本超支的。」香香难得当面指责部属,实在是被逼急了。
小高本来低着头,还有些愧色,听见她後面那一句话,突然愤愤不平地抬头起来,讽刺回她:「你现在的语气越来越像Steven了,也越来越有楼上那个人的成本概念了。」
香香瞠目看他,「小高,你在说什麽?我是跟你就事论事。」她有点不高兴,最近几天,她忙得不可开交,没那心情管“那些闲事”,「你知道吗?你最近变了很多。」她真的担心他。
「我没变,变的是你,Sammy,我一直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结果呢?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全都回过头来指责我。」小高终於爆发,语气咄咄。
香香诧色看他。
「你们不都认为是我故意巴着Kelly吗?说我也不掂掂自己斤两,竟然肖想追美国大老板的女儿?就连你…..」他斜睨她一眼,「也在绿岛告诉Kelly,别跟我来往。」他索性爆发,不想再掩饰自己的不满。
香香皱眉,心想,原来说出口的话,是会越传越失真的。「小高,我没有告诉Kelly,别跟你来往,我只是提醒她,感情事不能太冲动,毕竟她有未婚夫了。」
「未婚夫?」小高不屑,「他根本不爱Kelly,也配当她未婚夫?」他阴恻着一张脸,「…..我就是想不通,你们为什麽不去批评楼上那个人别有居心?却都反过头来指责我?难道就因为他有钱有势,所以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对的?而我没钱没势,就要被你们说得这麽难听?」
「小高,人家有没有钱跟你和Kelly应不应该交往,是两回事,毕竟他们订婚在先,更何况Kelly年纪小,很多事茫然不懂,她来问我,我能不帮她吗?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再说,你认为我是那种背後说人家闲话的人吗?」香香觉得被人冤枉。
「我知道你不是,」他平静了些,语气和缓下来,叹了口气,「不过我也不想再理这些口舌了,反正我也不想干了。」他两手一摊。
「因为Kelly?」香香知道他迟早会离职,因为他已经不下一次告诉她,他正存钱要去法国,只是没想到来得这麽快。
「我不否认她占了部份因素,反正我跟她之间不可能有结果,」小高的眼里仍有怨怼,「她终究是个富家千金,养尊处优惯了,不可能放弃一切来跟着我这个穷小子,所以我何苦还赖在这里,毕竟这也算是她父亲的公司。」
他深吸口气,又继续说道:「Sammy,帮我个忙,等这支片子後制完成之後,我想请假回南部,好好静一静,等我回来再办离职手续,也许这样就能断得乾乾净净,大家都会高兴。」
香香一惊,没来由的心惊,倒不是因为工作上可能少了左右手,而是…他要放弃Kelly了吗?他要把Kelly还给韩向天了吗?这不是她一向希望的吗?物归原主,是非分明,该谁的就是谁的,可她为何如此不安?是为Kelly不安?还是为她自己不安?
「你真的要放弃她?难得这麽好的女孩…」她嘴里喃喃地说,不由自主,半泄心事。
小高看她一眼,眼里有种复杂,有些事他不想再说,不想再究,他只知道他累了,而他相信Kelly也累了,最近他们两个见面,总是在争吵,在赌气,她怕事、她胆小、嘴里永远搬出“我爹地”这三字来拒绝他,可他偏偏爱她,十足爱她,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牵肠挂肚到只要她肯开口承认爱他,愿意等他,他就敢披起盔甲,去找她那有钱的老爸摊牌谈判,他可以为了她不去法国深造,到美国守着她,但她终究是天上摘不到的月亮,又或许对她而言,他只是她大学暑假异国打工的一段短暂恋曲,聊胜於无,马上就成过往云烟。他不想再纠缠下去,只想趁伤口未深,早点抽身。
他长叹口气,「Sammy,如果你的我的好朋友,就再让我拜托一件事…」他语重心长,「我知道你跟楼上那个人交情不错,有机会的话,帮我跟他说,好好珍惜Kelly,就像你说的,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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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後,广告片试映会顺利结束,皆大欢喜,客户满意。香香心想今天总算可以早点回家了,David却临时告诉她,晚上福特公司新任的亚太区总裁请吃饭,要她一起出席。
「整个team都去吗?」她问道。
「不,就只有Steven、我、还有你,对了,听说也邀了Dennis和黄先生,反正你要代表创意部出席。」David行色匆匆,说完就走了。
香香愣在原地,黄先生?她倒是从没见过他,心上多了几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