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客餐厅位在台北东区高级地段,是一家顶级的香港海鲜酒楼,门面金碧辉煌,门前人车络绎。
香香、Steven和David从计程车下来,走进气派的大厅,他们刻意提早十分钟到,虽说是人家请来的座上宾,但请客的主人是大客户,陪客的是大老板,身为最小咖的他们当然是得先上门等着。
带位的侍者带他们进入空无一人的包厢,三人在包厢角落的软沙发里坐了下来,闲来无事,聊了几句
「福特怎麽会邀Dennis和黄先生一起来,他们认识吗?」香香不明所以。
「听说GoldStar在美国和福特也有转投资关系,所以到了海外,当然也要交际应酬一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楼上那家伙是个工作狂,」David的神情带着崇拜,「正把触角伸向东南亚,怎麽可能放过赚钱的机会。听说黄先生这次来,对Dennis能在这麽短时间内就把GoldStar台湾分公司的营运带上轨道非常满意…」David像个包打听似地说个没完。
香香相信David说的是事实,因为她常在夜深人静时,听见司机开车送他回到公寓楼下的引擎声响。
说曹操,曹操到,门一开,韩向天长腿跨了进来,颔首招呼後,候在门边,一会儿,一名六十出头的年长男子现身门口,身材矮胖,白发苍苍,看上去也算慈眉善目,香香直觉这人便是黄先生。
果不期然,韩向天为双方引荐,Steven和David两人哈腰鞠躬,殷勤至极,香香脸上一迳挂着笑容,落落大方,握手应对,黄先生深深看她一眼。
这时请客的主人也到了,三方人马介绍的介绍,寒喧的寒喧,然後围着圆桌各自落座。奇的是,黄先生并没坐在那位福特公司亚太区副总裁的旁边,反而挑了香香身旁的位置坐下。
香香有点讶异,韩向天何尝不是。
席间三方客套应酬,你来我往,香香并非业务出身,不擅这类台面交际,相形之下,沉静许多,大多时候默默恭听,坐她身旁的黄先生不免与她闲话家常,香香一迳笑容可掬,谦谦应答,倒是韩向天有点坐立不安,虽然也和他人谈笑风生,但那双眼睛总是不离香香与黄先生这头的动静。
不一会儿,戴着金边眼镜,一脸斯文的福特行销总监举杯说要敬Sammy,谢谢她为福特制作出这麽棒的电视广告。
香香赶紧拾起茶杯,谦称这是大家的功劳,不是她一个人的。对方见她拿的是茶杯,於是玩笑亏她,在这种地方,哪有人以茶代酒的?香香也很大方,搁下茶杯,端起盛着白兰地的玻璃杯,浅抿一口,带笑致歉。敬酒的那位先生这才满意,转头用英语跟他的顶头上司──亚太区总裁──夸起香香,如数家珍她在广告创意上的“丰功伟业”,後者听了,一双浅蓝色的眼珠带着三分惊讶七分赞许的目光看向对面在座唯一的女士,操着不流利的中文,也举杯向她致意,香香哪敢怠慢,又拿起那杯酒再抿一口,谦冲称谢。大老板都表示敬意了,其他跟班的,怎能落後,於是敬酒声此起彼落,香香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搁下那杯酒时,已然微醺,双颊酡红,却意外觑见韩向天微蹙的眉眼。
怎麽?我不可以喝酒吗?她像读出那人的心事,促狭想道。
接着便听见福特亚太区总裁用英文告诉韩向天,他打算在两岸三地同时播放新广告,韩向天听见了,这才敛起不悦的眉眼,专心去听此事,随後向对方提到LITA的媒体部最近将触角伸向内地,也在那儿设了媒体集中购买公司,或许可以考虑由LITA统筹规画,成本将可节省许多。Steven和David跟着敲起边鼓。福特几个决策者研究半天,也都觉得可行,这时亚太区总裁突然半带玩笑地对黄先生说,GoldStar果然名符其实地很懂商机,尤其这位在台湾分公司的负责人Dennis。黄先生呵呵一笑,谦冲称谢,引以为自豪的目光望向对座的韩向天。
心思纤细的香香看进眼里──觉察那是一种几近“父对子”的骄傲神情──不禁令她动容,彷佛能够理解那婚约存在的必要,於是忍不住抬眼,凝神去看韩向天…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愿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看他……窗玻璃外,夜台北的华灯璀璨,他半侧着脸,与邻座的人低声交谈,刚硬的轮廓映衬在窗外的黑色夜幔里,尤显深遂,半扬的唇角,泄露一抹不容怀疑的自信,香香这才惊觉……这男的有种慑人的风采,深深吸引她,无法移开目光,像第一次发现他似地,目不转睛。
韩向天许是察觉到了,一个抬眼,对上她的,初是讶色,随即像读懂了什麽,深幽的眸里溢出温柔的光,唇角弯成美丽的上弦月。
这一次…南香香没有逃开,在一室的杯光交影中,与他遥对相望…………像前世今生,寻寻觅觅,终於发现…原来那人……始终就在灯火阑珊处。
她莫名心安神定,芙蓉一笑,尽收他眼底。
这一幕,没人看见,除了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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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散人去,酒楼前,韩向天先招呼自己的司机开车送黄先生回饭店,然後陪同LITA一行人送客户上车离去,蓝眼睛金头发的福特亚太区总裁临上座车前,也不知是出於礼貌还是真有心,竟转身对香香说:「Doyouneedmetogiveyouaride?Whereareyouheading?(需要我载你一程吗?你要去哪里?)」
香香还不置可否,韩向天便冷不防地代她先答,「No,thanks,Icangiveheraride.Iknowwhereshe’sheading.」嘴角犹挂一抹礼貌微笑。
对方一双疑惑的蓝眼珠看看韩向天,又看看香香,像是明白了什麽,两手一摊,「OK,Isee.Well,goodbye,Sammy,it’sapleasuretomeetyou,andgoodbyetoeveryone.」说完,弯身进了座车,挥手离去。
Steven和David互看一眼,心知肚明,自是识趣,也跟着告辞。
香香见人都走了,索性转身,抬起那张酡红的小脸去看那位高得不像话的先生,眼里带笑,难得傻气地问他:「所以…你会送我回去罗?」她喝了点酒,一迳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连心情也像腾云驾雾。
他知道她醉了,不是酩酊大醉的那种,只是不胜酒力。
「嗯,我们坐计程车回去,就算你想回公司开车也不行,会被警察因酒驾拦下来的。」他伸手扶她,她没有推拒,他更确定……她醉了。
他们上了计程车,香香缩在靠窗的角落,不是躲他,是想吹风。她问司机可不可以开窗,司机笑着答应这位美丽的小姐,於是她摇下车窗,下巴顶着窗玻璃,任清凉夜风吹乱她的发,抚凉两颊的热烫。不知怎麽搞的,她觉得今夜心情没来由的好,像要飞上天去,是喝了酒的关系吗?还是因为他陪在身边?她傻傻地轻笑起来。
「你酒喝多了,有点醉了。」一旁的韩向天轻声提醒。
「有吗?我觉得还好。」
「下次别喝那麽多。」
「可以有下次吗?」她睇他一眼,带点淘气,又回头去吹那凉凉的风。
他讶色看她,惊艳她刚才妩媚的眼波流转。酒精作祟下,她似乎脱胎换骨地风情万种了起来,令人无法抗拒,尤其男人,男人?他想起那位蓝眼珠先生,心里一惊,霸道回她一句:「不可以。」大手毫不客气地覆上她撑在椅面的小手,紧紧握住。
她醉归醉,但脑袋没有糊涂,尤其夜风一吹,酒早醒了八分,只是不舍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温暖,遂故意继续装糊涂,就当天可怜见,趁今夜酒醉,昧点良心,偷点被他握在手心里的幸福滋味吧,她这样苦涩告诉自己,即便眼里好似有泪,也不让他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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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在公寓门前停下,他们双双下车。
「到家了,谢谢你。」香香笑着说,两眼没有瞧他,反倒飘忽去看越驶越远的计程车,直到变成巷口的小黄点,才转身婀娜离去,刚拿出钥匙,开了公寓大门,就被跟在身後的那人给出声拦住。
「等一下,香香,我有话想跟你说。」
出声的自然是韩向天。她转身,疑色看他,仍是一张嫣红的妩媚笑脸。
该死!他暗自诅咒,她酒後的媚态简直令他痴狂,他忍住自己的蠢蠢欲动,深吸口气,用平静的语气问她:「你知道黄先生为什麽来台湾吗?」
她偏过头,皱起鼻子,想了一想,才又抬头玩笑回他:「来台湾看你乖不乖啊?」
他笑了,原来酒精不只能增添她的美色,还会让她变得油嘴滑舌。「是啊,我不乖,还不都是因为你。」他忍不住跟她贫起嘴来,眼里带笑,还有耐人寻味的火花在跳跃。
「别闹了,我要回去了。」她却突然收起玩心,转身就走,她知道她玩笑过头了,都怪这该死的酒精,
「等一下,香香,我话还没说完。」他一把拉住她膀子,不让她走。
她只好又转身过来,但这次半垂着头,没有看他。「到底还要说什麽?」
他深吸口气,逐字慢慢说:「黄先生这次会来台湾,是因为我通知美国的律师,把我在GoldStar的股份,全数还给黄家,这样一来,我就不欠黄先生什麽了。」
她愕然抬眼。
「相信我,我很快就能解除我和Kelly的婚约,我不会辜负你的。」他字字说得铿锵,神情有种檩然,像是豁出去了什麽,再无所惧。
香香直觉他疯了,他怎麽可以说ㄘㄟˋ就ㄘㄟˋ?那Kelly怎麽办?她想起小高那天跟她说的话,小高都自动退出了,他怎麽可以现在解除婚约,那天下不是要大乱了吗?!她越想越胆颤心惊,酒全醒了。「不行,你不可以这样对Kelly!」
「香香,我跟她之间就像兄妹一样,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
「那你就更应该好好保护她。」
「香香,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还她一个自由身,也还我自己一个自由身而已。」他冷静说给她听。
「那黄先生怎麽办?你会伤了他的心,他拿你当自己儿子看。」香香直言不讳,至少这是她今夜自由心证下的结果。
「黄先生跟你说了什麽?」他老实不客气地问,难道黄先生今夜刻意坐在她旁边,就是要帮她洗什麽脑吗?他不免先小人起来。
「他没有跟我说什麽,他人很好,很客气。」香香为黄先生辩解。她真的是左右为难了,再怎麽样,人心是肉做的,说她不被韩向天感动,怎麽可能?他为了她放弃在美国的大好前程,她怎能不相信他对她的情深意切,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像祸水,把个原本天下太平的世界给搞得方寸大乱,她总觉得对不起黄先生、对不起Kelly、对不起自动退让的小高,她的心…乱如麻,只好小声嚅嗫说道:「我们不是说好只做朋友吗?」她只能求他。
「我不要只做你的朋友。」那厢却执拗不肯答应,双眼灼灼。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她两眼汪汪,又求了一次。
「我是骗你的,香香,你知道我爱你,我没办法只做你的朋友,」他垂眼,牵住她的小手,神情有种痛苦。
「如果你连朋友都不做,那我们就什麽都不是了。」香香猛地抽回小手,後退一步,下了最後通牒,心里何尝不苦,但她真的不想伤害其他无辜的人。
韩向天愕然抬眼,无法相信她给的答案,他为她做了…不,牺牲了那麽多,她还是拒他千里,不满油然而生,直觉脱口:「我已经为你自愿放弃在美国的一切了,你究竟还要我怎样?你为什麽对我这麽“吝啬”?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
她一样愕然,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公平,他说他心里苦,难道她就比他好过多少?事实上,她比他更苦!而这苦从十五年前他断了音讯之後,就没有一刻真正停歇过,而他竟然还敢回过头来指责她?於是也不甘示弱,呛了回去:「我没有要你怎麽样,我没有要你放弃什麽,你不要把商场那套拿来跟我斤斤计较地说我没有对等“回报”你。」
韩向天瞠目看她,她为什麽老爱把一切都归咎於他的商人个性?没错,他是商人,他在商场上是斤斤计较,可是自从与她重逢後,他对她的感情付出,从来没有“斤斤计较”过什麽,因为付出的永远是他,而她呢?她付出过什麽?「你说我斤斤计较?好,那你告诉我,我为你付出了这麽多,你为什麽到现在连一句“我爱你”都吝啬地不肯对我说出口?究竟是谁比较会斤斤计较?」
她还不及抢白,竟又被他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抓起两只膀子,整个人像被他提到半空中,然後便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发狠说道:「南香香,我不想再这样耗下去,我们现在就做个了断,你到底爱不爱我?」
她惊恐地睁大双眼,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说,我不说,我不说,我就是不能说!他为什麽要逼我?。
「说啊!你说啊!」韩向天死命摇她,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她到底还要他怎样?她为什麽就不能体谅他的苦心?…….直到惊见那张小脸爬满泪水,他才像泄了气的汽球,一把放开她。他见不得她的眼泪,他会不舍,会心疼,他上辈子究竟欠了她什麽?老是这样翻来覆去地被她磨着心,他颓丧地背过身去,觉得自己好累好累,他快被她逼疯了!为什麽爱一个人会这麽痛苦,为什麽?
「好吧,香香…」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只是这一次是枯槁的…凄凉的…「只要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告诉我,你根本不爱我,我就发誓我从今以後再也不来缠你。」他缓缓转身,巧克力的眼睛不再晶亮,成了两滩深不见底的死水。
香香愣在原地,被他简单的是非题给当场考倒。她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是非题是不能只用圈叉来作答的,至少这一题不行。她倒退两步…答不出来…也不想答………她没有办法再面对他,那千斤重的压力彷佛当头罩下,然後一个转身,三步两步逃进公寓,碰地甩上大门,逃开这问题,逃开那双令她揪心的眼睛,逃开这个她自始至终就知道,却不能给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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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香从电梯里仓皇出来,家门前,颤抖着一双手,将钥匙插进孔里,扭开门把,赶紧钻进去,这才吁了口气,像是回到安全的避风港,她相信,只要进了家门,韩向天就不会追上来,因为这儿有老爹在,他不敢在老爹面前“欺负”她。
老爹睡了吧?!她心想。屋内漆黑一片,香香抚着紊乱的脑袋,脱掉高跟鞋,正穿过客厅,要进房间,模糊瞥见沙发旁抽搐着一团黑影,她心上一惊,那是什麽?胆颤心惊,走上前去,黑暗中一只手危颤颤地伸了出来,接着是嘶哑苍老的微弱声音……香…香………香……
是老爹!!!
「爸!你怎麽了!爸!」香香冲上前去,惊慌失措,紧紧抓住老爹的手。
他脸色发绀,眼白上吊,南香香再也顾不得其他,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就往门口奔去,朝着门外厉声大喊……韩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