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甘乃迪国际机场人声鼎沸,南香香拖着一只皮箱从海关出来,放眼望去,黑白黄棕,各色人种,鸦乌乌的一片。
她先是瞠大眼睛,随即灿出笑脸,拖起皮箱,脚步轻快地朝机场出口走去。
二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并没有减损她的奕奕精神,她在飞机上小睡过一会儿,大部份时间都在回想前几天的历历情景……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正要就寝,楼下门铃突然响了。当时她觉得奇怪,这麽晚了,会有谁来?按了门上的对讲机,才知是黄先生登门拜访。她和老爹不禁忐忑,等在门口,不料门一开,却意外惊见黄先生满脸笑意,开口报喜:
「Kelly醒了!!!!」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句话的震撼威力,她不敢相信,老爹也不敢相信,父女俩足足呆立两秒,才想到都还没请黄先生进屋里坐,连忙回神招呼他进来。
黄先生喜孜孜地边进门边说,Kelly是傍晚醒的,医师们已经详尽检查过她的状况,确定她身体一切无碍,只是因为躺得太久,肌肉有些无力,需要一点时间复建。而他是专程过来感谢他们父女俩这阵子以来对他及Kelly的关心与照顾。
香香脑袋嗡嗡作响,又惊又慌又喜,她向黄先生道贺,然後思绪就乱纷纷地不知该落在哪里。喜悦溢满她胸膛,雀跃到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到小天,脱口而出,「Dennis呢?你打电话告诉Dennis了吗?」
是的,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他,满满都是他。他不必再自责了,他终於可以回来了……
而黄先生的答案竟然是…「还没,我还没告诉他…」眼里犹有一抹诡笑。
香香诧色看他。
黄先生清清喉咙,揭晓答案:「因为我希望由你去告诉他……飞到纽约亲自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她终於到了纽约,此刻正站在甘乃迪国际机场的排班计程车前等计程车。她没有通知小天,黄先生当然也没有,他们心照不宣地共同做了这个决定。其实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彻底改变黄先生的想法,只是那天夜里黄先生离去之前,曾感慨对她说……当年我救了Dennis一命,而你却救了我女儿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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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曼哈顿今年的秋意来得早,上东区的整排行道树已经黄橙一片,在飒飒秋风里起舞翩翩。
一栋高级住宅大楼的玻璃门被门僮恭谨推开,一名身穿风衣,身材高大的黑发男子神色郁郁地走了出来,站在人行道前,茫然望向天色一眼,不自觉地从口袋里掏出黑莓机,瞄瞄萤幕,依旧没有讯息,不免懊恼地索性关了机,决定不再做这无聊的动作。
没错,这两天下来,韩向天已经重覆这种动作无数次了,像个笨蛋、傻蛋、蠢蛋……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查看有没有香香的回信。
回到纽约的韩向天,不是没下定过决心收起对香香的思念,却还是忍不住写了封e-mail告诉香香他的近况,他以为他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普通地问候…普通地聊聊近况,但其实知道这只是自己骗自己。他不敢在信里写出内心的想念,却又一昧渴望收到她长长的回信,像吸毒似地耽溺在她的字里行间。他知道自己卑劣,却不舍完全放手,偷偷从她信里细细想念她所有的美好,心情在天堂与地狱之间上下摆荡…….
几天前,他又“故技重施”,写了封e-mail给香香,却一反常态没再收到她的回信,他开始心神不宁,东猜西想……是香香看穿了他的“诡计”,不想再“搅和”下去?还是她厌烦了他的“藕断丝连”,决定情丝一次斩断?
他颓丧地低下头去,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沉重脚步,漫无目的地走在青砖道上,夕阳余晖迤逦而下,在他身後拉出长长的影子,凄愁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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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坐上了计程车,四十分钟的车程,终於进入纽约市区,她从没来过这座世界大都会,这儿的人文荟萃令她向往,但真正魂萦梦牵的,自然是她的心上人韩向天──飘洋过海,就只为他。
临行前一天,香香去医院看了Kelly。小妮子虽然卧床几近两个月,但毕竟年纪轻,体力好,恢复得很快,才做了两天复建,肢体便已灵活许多。她进病房的时候,刚好遇见黄先生正要起身回饭店休息,交给小高接手陪他女儿,病床上的Kelly乐得在後头挤眉弄眼,一付等不及她爹地快回去的模样。
黄先生朝香香摊摊手,後头加个注:「唉,有了男友,就忘了爹。」一付莫他女儿奈何的模样。
Kelly立刻跟着抢白道:「我哪有,我只是希望爹地早点回去休息嘛,他一早就来照顾我,我怕他太累了。」
香香笑笑,终於知道这对父女已经雨过天晴。等到黄先生走了,古灵精怪的Kelly又转头告诉小高,她跟Sammy想girl’stalk,要他下楼帮她买个什麽跟什麽。小高答应了,只是临走前,仍不改积习地回头开个玩笑:「别跟我撂英文,又不是不知道我听不懂,反正你们别在我後面说我坏话就行了。」
Kelly扮个鬼脸,挥挥手,赶他快走,然後才拍拍病床,要香香过来坐。香香坐了下来,温柔问她:「你好多了吗?」
「嗯,」她脸色红润,很有精神,「只是两只脚还没什麽力气,再多做点复健就好了。」
香香放下心来,笑了笑,换个话题:「我看得出来黄先生已经不反对你跟小高交往了,恭喜哦。对了。小高要去法国了,你有什麽打算呢?」
「跟我爹地回纽约啊,不过条件是我爹地得先答应我转系念广告设计,」她得意地眨眨眼,「至於我跟小高嘛……」她偏着头,想了一下,「就再说吧,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各自深造,应该会比老在一起斗嘴吵架来得好。」她翻翻白眼。「你相信吗?Sammy,我才醒来第二天,小高和我竟然为了一碗稀饭怎麽吃,就又吵起来了,真是冤家啊,唉,谁叫我喜欢他,哈!……」
Kelly吱吱喳喳,没有停过,香香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插嘴,试图帮小高说点好话,「Kelly,我记得你说过小高是你的初恋,初恋情人常常是一生的最爱,所以你要好好把握…」
但她话还没说完,又被Kelly打断,「没错,Sammy,小高是我的初恋,至於是不是我的最爱,我还不知道欸,自从我醒来之後,我就一直在反省一件事,当初我为什麽要跟爹地还有Dennis大吵一架?我确定我不是为了小高而吵,也不是为了争取什麽自由恋爱而吵,我只是为我自己,我只想从今以後做真正的自己,不再做任何人的影子跟傀儡。」她说得笃定,「再说,我还年轻,才不想那麽早就被人“订走”呢!」
香香听见她小小年纪,就懂得客观分析自己,总算放心,伸手紧紧握住她的。「你能自己想清楚,那是最好。」
Kelly却在这时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话锋一下子转回她身上,「不过话说回来,我想你的初恋情人应该就是你一生的最爱吧?」
香香顿时想起小天,红晕飞颊,微笑不语,等於默认。
「那你什麽时候去纽约啊?」Kelly不舍追问,也像黄先生当初提议给小天一个“惊喜”时那样脸上带着诡笑。
「明天的飞机。」香香如实告诉她。
「那就好,」Kelly一付心中大石头落地的模样,但还是不忘吓她几句,「你一定要赶快去哦,跟你讲哦......纽约的女人都很主动哦,看见帅哥就像豺狼虎豹一样,你要是不赶快去,我怕Dennis马上就被她们生吞活剥了。」她说得活灵活现,好像煞有其事,听得香香都快皱起眉来了,Kelly才赶紧挥手笑道:「没啦,没啦,跟你开玩笑的啦!哈哈哈……」
香香也咯咯笑了起来,两个女孩银铃般的笑语回荡白色病房,天籁般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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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步下计程车,抬头看看眼前大楼的门牌号码,心情一振,就是这里。
她走向玻璃大门,里面的门僮开了门,礼貌问她有何贵干?她说找八楼住户的O’Neil先生,对方却回答O’Neil出门了。香香只得走出来,难掩失望,本来以为今天星期六,直接登门就能给他惊喜,哪里晓得人算不如天算。
天色渐暗,栉比鳞次的大楼,窗格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她人单影只,伫立人行道前,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她怎麽可能不怕。
「小天,你在哪里?」她喃喃低语,只想他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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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向天走得乏了,随意拐进後巷里,进了一家小酒吧,酒吧里人声鼎沸,烟雾弥漫,周末狂欢夜的酒色世界正向孤单的灵魂热情招手。
他在吧台前面挑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点了杯酒,一口气灌下,吧台後方看尽人世百态的老酒保挑眉觑他一眼,嘴里闲闲问道,是不是想再来一杯?他胡乱点头,想都不想。
一杯金黄色的液体又送到他面前,他伸手正欲拿起,打算再一口灌下,老酒保却突然按住,挨身过来,皱起眉头,要他想清楚,究竟是在喝酒?还是逃避?
韩向天当场一愣,松开酒杯,哑然苦笑,暗自佩服老酒保的一眼看穿。今天是周末,他在家里却像行屍走肉、无主游魂,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呼吸都嫌多余。肚子虽空,但至少没有感觉,心里的空才令他真正发慌。他不想继续窝在那栋屋里,因为里头没有人味,没有生气,没有香香,他想念台北的公寓,想念她在屋里的身影,想念她的一切。
如果Kelly的自杀是存心惩罚….要他万劫不复,如在地狱,那麽他想…她成功了。但又转念一想,不,这不可能是Kelly的本意,她不是个会挟怨报复的女孩,她善良到连看见街头流浪的猫狗都会流泪神伤。
韩向天深叹口气,睇了老酒保一眼,才又拿起酒杯,浅抿一口,不再牛饮。
老酒保笑了笑,随口又多扯了两句,说什麽日子好过难过,都得天天过,何苦折磨自己,让日子变得更难过。
韩向天虽然没有吭气,却狐疑抬眼,瞪看老酒保,心想难道这家伙是人精?怎麽字字句句都正中他要害?不过也因此反问自己,难道真要让後半辈子都过得这麽哀痛逾恒吗?
韩向天甩甩脑袋,试图挥却作祟的酒精,还原一个清醒的自己,於是站了起来,掏出酒钱,嘴里呢喃道谢,走出酒吧,酒色世界抛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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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昏暗,香香仍在大楼门前徘徊。周末夜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她突然自己吓起自己,他该不会真像Kelly说的,正被豺狼虎豹一样的纽约女人给“生吞活剥”吧?她越想越心惊,她从来都知道他是个好看的男人,非常好看的那种。她赶紧掏出手机,决定打个电话给他,确定他不是在什麽温柔乡里,别再管那什麽惊喜不惊喜。
但不拨还好,一拨心更慌了,原来他根本没开机。她懊恼不已,後悔不该不先知会小天,就一声不响地跑来,就怕今夜惊喜不成,反倒成了惊魂一夜,天知道他什麽时候才回来,而这夜……又黑得太快。
香香心事重重,愣忡远望……一只红色气球,不知远处对街的谁粗心松了手,冉冉升起,飘呀荡地,在万家灯火里。
韩向天一路寞寞,走了回来,低头转过街角,一个抬眼,同样望见那只红色气球,不自觉停下脚步,心随着它冉冉升起,像有了盼望……终於他长吁口气,拉回视线,回到现实,却错愕愣在原地……曾经熟悉的清丽背影就伫立在街灯树影之间,如海市蜃楼,不甚真切。是他朝思暮想到失了心疯,起了幻觉?抑或他的盼望成真,他的爱…真的千里迢迢,飘洋过海……
香香正出神远眺……後面青砖路上传来踽踽脚步声,由远而近,须臾停住,她收回视线,直觉回头,惊喜看见……盼了一个晚上的那人,身影颀长,正伫在转角街灯下,一双晶亮的巧克力眼睛,朝她惊诧远望。
她惊呼一声,丢了行李,三步两步,朝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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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天,韩向天仍不敢相信,那夜街灯底下,奔进他怀里的…是真真实实…他的香香。
秋阳晏起,纱帘轻垂,璀璨的金澄阳光,正细细密密渗进窗里,漫向那张凌乱的温暖床褥……韩向天早已醒了,以臂当枕,侧身斜卧,笑眼眯眯,细看怀里香香沉静的睡颜......百看不厌。
那天夜里在街上,他狂喜问她,语无伦次…你怎麽会来?你什麽时候来的?我好想你,疯了一样的想你,你来这里做什麽?我真的好想你…相较於他,香香倒显得镇定多了,言简意赅…我爱你!
床上的他得意笑了,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滑过露在被褥外那支细白的藕臂,来来回回,凝脂幽香,低头嗅闻,「我也爱你。」
香香慵懒醒来,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咕哝问着床上老爱磨蹭她的这个人…「你刚说什麽?」
他又笑了……那天夜里街头紧紧搂着她,以为是梦……醒来会哭的梦……直到她慎重其事地告诉他,Kelly醒了,一切都雨过天晴了,是黄先生要她飞来纽约,给他惊喜…是的,天大美好的惊喜。听到的当下,他开心地无以复加,当街抱她腾空转了好几圈,她惊声连连,他笑声朗朗,等她落了地,还在天旋地转,他的唇已经迫不及待地探下,大口吻她,地老天荒。
「你在想什麽?」她低喃轻问,秋波迷蒙,小手探出被褥,去摸他下巴隔夜长出来的密密胡渣。
他一把握住,细细吻她香滑的手背、柔软的掌心…
「嫁给我好吗?」声音的热气呼在她的掌心里,微微痒痒,现在换他给她惊喜。
香香讶色,小嘴微张,刚醒的脑袋还在打结,仍不及答应,一只晶莹剔亮的钻石戒指不知何时套进她的纤纤玉指,尺寸刚刚好到戴得进去,摘不出来。
她惊喜看着手里戒指,眼里有笑,笑里有泪,难怪他这些天来没事老爱研究她的手指,不时把弄,还一脸诡笑。
「快说好,不然…」他等不及她答应,语带“威胁”,坏坏地笑。
「不然怎样?」她跟着故意使坏,逗他着急,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答案,她心里发噱地想。
果然他瞪大眼睛,其实早猜透她心思,却故意张牙虎爪,伸出“魔掌”,“邪恶”说道…「不然…嘿嘿…我就让你今天一整天都下不了床!!」
她惊声四起,根本挡不住他涎笑过来的搔痒之举,她笑岔了气,赶紧弓背屈腿,缩成一只小虾米,他一把由後紧紧抱住,终於不再闹她,沉着嗓音,慎重其事地又问一遍:「香香,嫁给我好不好?」
她窝在他坚实的胸膛里…烦忧不再,原来这里真是她专属的天堂。她睇着指间戒指,光华璀璨,好似他们美好的未来,轻轻点头,娇羞说出她的答应。
秋风温凉,从微敞的窗扉拂入屋内,纱帘轻飘飞扬,一屋子甜蜜,满室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