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学生会办公室内,叶志翔仍独自埋首於来自濒临倒社的社团的投诉案卷里。
自从当上学生会长之後,这里就成了他在教室、学生餐厅和宿舍之外最常出现的驻紮点。尤其是前些日子江容萱在社团总务代表会议上,提出经营不善的社团自下学期经费减半的决议,社团来函抗议的数量不出他所料也跟着迅速暴增,累得他这阵子根本连吃饭都得在这里解决。
而且他有强烈的预感,桑筱晴一旦得知这个「噩耗」,很快就会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思及此,叶志翔不由得摇头苦笑。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念头尚未从他的脑海里消退,一阵几乎要将学生会办公室的大门拆下来的敲门声便响彻耳畔。
——果然来了。
叶志翔暗暗叹了口气,朝门口方向喊了声:「请进。」
来人的忿怒显然非同小可,因此这扇倒楣的门就成了首当其冲被发泄的对象,以响彻云霄的音量「碰」的一下砸在後面的墙上。
如果这里的墙壁不是上个月才重新粉刷过,想必地面上已经落了一层漆屑。
「我们伟大的叶大会长,您老大可真是英明啊!」一见面,桑筱晴便冷潮热讽地丢出这麽一句。
「此话怎讲?难得平常事业忙很大的桑大记者居然会特地跑过来夸奖我。」叶志翔仍是不愠不火的语气,情绪并没有被她话语中的讥刺所挑拨。
「哼哼,叶志翔,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你少跟我装蒜!」她怒极反笑,「还能有哪件事可以让我恨不得立刻拆了这座三宝殿?我想你心里有数!」
「唉,我早就知道你会来。」叶志翔无奈又无力地摘下了眼镜,揉了揉太阳穴,「你不是第一个找上门的社团代表,而我能给你的答覆也不会和之前的有所不同——木已成舟,没得翻案。」
「为什麽?你赞成或者说没有反对这个脑残决定的理由是什麽?」桑筱晴已经懒得废话,直接切入重点。
「那你不赞成或者说强烈反对的原因又是什麽?」叶志翔反问。
「叶志翔,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打发的笨蛋,所以想用四两拨千斤这一招对付我?你做梦去吧。」桑筱晴大步上前,双臂撑住办公桌,气势汹汹地微俯下身,紧盯着他。
「我当然了解你。但我不了解的是,你是基於什麽立场坚决反对?」叶志翔重新戴回眼镜,又恢复镇定泰然的冷静状态。
「这还用问吗?你老人痴呆啊!学生会是以服务全校学生为宗旨,可是瞧瞧你们做了什麽好事!人数少的社团就不是社团了吗?就活该被排挤吗?每一个社团都应该得到公平的待遇,而不是大搞特搞强者生存、弱者淘汰这一套!这里是大学耶!」说完,她还义愤填膺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他点了点头,然後说:「理论上,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你知道我们学校的社团经费一直是理事会支付的吧?但理事会并没有出钱的义务,至少在K大社团组织章程里并没有这条规定。今年理事会决定缩编这笔预算,移作他用。」
桑筱晴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悻悻然地眯细了眼睛,「也就是说,鸭子还是一样多,可是又要拿一些饲料去喂鸡,想抢到饲料吃就得各凭本事;至於是肥鸭子还是瘦鸭子谁抢得到,饲主没那心情管。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你的比喻很贴切。」
「哦……你可别告诉我,你拿这件事一点办法也没有。」
「很不巧地,我想管也没那个权力可管,更缺乏正当的理由去管。」叶志翔将这句话说得就和摆在眼前的现实一样清楚。
「好个权力说,真是发人深省啊!」
紧绷的空气忽然有了一股划破僵持的波动。一份复印文件几乎是随着桑筱晴乱飙的杀气被丢到他面前——不是别的,就是那封江会长的「警告函」。
「当初能够高票当选的学生会长,我相信你基本上还是有一定的智商。喏,再给你一点提示,还看不出来里面有鬼的话,我就立刻扭下你的大猪头。」
岂料叶志翔不动声色地从头到尾看完之後,语气却依旧平静:「你给我看这个,是想说明什麽?」
桑筱晴险些被他气到人体自燃,对他大吼:「这是证据!证明学生会里面有人和我们的江大理事长内神通外鬼的证据!」
「不,我看不出来。」叶志翔镇静自若,「在我看来,这只能算是校刊社和报导对象之间的私人纠纷。」
「你!」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使她郁闷得说不出话来。
可恨哪!他以为她为什麽会来找他?不就是希望他能给予帮助吗!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种态度,算她看错人了!
看见她那种既失望又愤怒的眼神,叶志翔就知道她对自己产生误解了。
「小桑,我知道你很生气,也能理解你为什麽会生气。你从以前就是一个很有正义感、又很讲原则的女生,今天这种事就算不是发生在校刊社头上,以你的脾气也不可能不插手。但我也曾经对你说过,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真正的对错,只有利益的冲突。换个角度想,你——」
「够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以免自己克制不住一时冲动,扑上去掐断他的脖子,「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拿去资源回收吧,你知道我不吃这一套。我也晓得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但我以为起码你会变得比较少,没想到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算了,你不帮我也没关系,我自己找办法解决!」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她才不稀罕拜托这种不讲道义的家伙帮忙!
恐怕不论我说什麽,你都听不进去吧。叶志翔暗忖,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痛。
「找什麽办法?连我都翻不了案,你能怎麽解决?」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反正与你无关。既然你想当不沾锅,我就成全你闪边凉快去,以後再也不会来烦你,你大可放心地继续当你的学生会长。我想,你身边也不乏对你死心塌地的『贤内助』,剩下的一年任期势必如鱼得水,谁也动摇不了你的会长宝座。」
从齿缝里绷出这番话之後,桑筱晴便要转身走人。
再和他鸡同鸭讲下去,她即使没被气到内出血,也快要脑中风发作了。
「小桑!」叶志翔闻言连忙起身,快步上前,从後面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在胡扯什麽?」
「放、开、我!」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一脸不耐,「你现在又不是我的谁,不准你叫我小桑!还有,你刚刚说我胡扯?如果是我胡扯,你干嘛这麽紧张?敢做不敢说啊?」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你说谁是我的『贤内助』?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无中生有地造谣诽谤我!特别是你!」
原来他那张斯文俊秀的脸孔紧绷起来会是这麽吓人,桑筱晴暗忖。她从来不知道叶志翔也会有翻脸变罗刹的时候。
但在这个当下,她的心情本来就已经差到想把对方痛扁成猪头的地步,於是也不甘示弱地呛了回去:「无风不起浪,世界上没有空穴来风的谣言!要不是我消息灵通,我还真的差点被你骗倒了。我说叶志翔,要对我恶作剧,麻烦你用高级一点的手段好吗!明明你就已经有美在怀了,还要拖我下水,你无聊啊——」
埋怨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话音倏然顿止。
不是因为她忽然记起沉默是金这句古老格言,也不是因为扁桃腺突然发炎闹喉咙痛,而是她整个人突然被拉入某人怀里,头又被某人的掌心结结实实地按靠在一副久违的胸膛上的缘故。
「你给我闭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感觉好像很郁闷。
大概是因为声音是隔着他过去经常打篮球而现在仍显得有些粗糙的掌心传进耳朵里,因此听不太清楚,她想。
事实上,她是不愿接受这很可能是受到他节奏过快的心跳频率干扰的结果。
我现在被你压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不想闭嘴也很难吧?她暗哼。
「我和江容萱根本没什麽!其他人可以误会我,但你不行!」
她愈听愈火大,在最初的错愕过去之後,使劲推开了他。
「喂喂喂,你是不是最近忙到脑袋烧坏啦?首先,你要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关我什麽事?我犯得着误会吗!第二,你注重你的声誉,很好,但难道我的清白就不值钱吗!叶志翔,我警告你,以後你要是再不经过我同意就像无尾熊一样抱住我,我可以告你性骚扰的!非礼勿动,懂不懂啊你?」
「不懂的人是你才对!」叶志翔的火气也上来了,第一次在她面前情绪失控地大喊:「很多事要是我用说的就有用的话,今天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我哪里不懂了!你最好搞清楚——我、们、已、经、分、手、了!」
「你才要给我听明白了——是你不顾及我的意愿和感受提的分手,你有问过我想不想吗!」
「这种事还问什麽问!当时我已经到忍耐的极限了!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是什麽吗?就跟心野的学生想到处疯玩,却被严格的老师管得死死的一样,谁受得了!」
叶志翔逼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一口後,对她说:「小桑,我不想翻旧帐,但你自己回想一下,我哪次给你忠告你却不听是有好下场的?」
「可那就是我想做的事啊!即使结果真的很坏,一切就像你所预料的那样,我也要去试试看。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人!可你就是不了解!」
「不,我一直都了解你,比你想像中的还要了解!从前是,现在也是。你以为我为什麽宁可让你跟我大吵特吵也要管你?那是因为我太在乎你,怕你一不小心就受到伤害!可是却也因为这样,最後还是逼得你离开了我……」
「叶志翔,你莫名奇妙跟我说这些干嘛?我就算受伤也是我自己倒楣,你自责个鬼啊!都几岁的人了,成熟一点好不好!你确定你已经满二十岁了吗?为什麽我觉得你现在的言行举止比十二岁的小鬼还幼稚?」
她一定不晓得,每当她心慌意乱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变得絮聒多话,藉以掩饰心底的惊惶失措。
「你要我强调几遍?过去了!不管你再怎麽说,都、过、去、了——」
桑筱晴突然厌恶起这个陈年烂梗来,总觉得再继续说下去的话,情况会愈来愈棘手,就像手指沾到黏性超强的口香糖,愈是拚命想把它甩开,它弹黏回来的反作用力也就愈大。
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她还可以言辞犀利地顶回去;可碰到像他这样说之以理外加动之以情的人,她就很难招架了。
「不!还没过去!至少对我来说怎麽也过不去!我一直想试着让你知道,我其实还深爱——」叶志翔再也不想让那些极其多余的顾虑牵制住他的情感,打算一古脑儿地对她道出真心。
「谁管你啊!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桑筱晴连忙出声喝断了他。
如果真的让他那些口不择言却真情流露的话语出了口,目前看似安稳的平衡状态就要整个猪羊变色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动荡不堪。
倏然沉默。整间办公室顿时寂静得让人感到异常难受。
许久,叶志翔终归还是低头妥协了。对她,他一向纵容,宁可自低身段。
「呵,也好。如果你只能接受我们以目前的关系和平相处,那也只好这样。」苦涩的笑容,无奈的语气,求之不得的酸楚心情,全浓缩在三个字里面:「——我认了。」
霎时间,桑筱晴的心剧烈地一缩,没来由地想哭。不为自己,而是为他。
我一向不走回头路,你明明晓得的……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麽,终究还是趋於无声。
多说无益。是的,多说无益。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徒然心虚的辩解罢了。
滴答。水珠坠地的声音。滴答,滴答……愈来愈多。
门外,江容萱早已无声地泪流满面。
她听见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明白他的心结不是自己能解开的,但她仍愚昧地以为只要自己再努力加把劲,最起码可以让他试着将那个结放到一边去,绕着它走也不至於被绊倒。
只不过,她没想到他令自己为之倾心的专挚执着,却也成了他拒她於咫尺天涯的毒刺。这不是很讽刺吗?
到底她该怎麽做才好?她还能怎麽办?
一扇门,隔开了难以跨越的两个世界。
而门内,实际上相距不到一公尺的两人,却只能隔着内心的海洋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