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龙肆意扑杀、啃咬、吞噬,白子右上角已死、中腹岌岌可危。
紧张的静默中听得见空调系统传来机械性地规律低频运转,微风却在幽玄棋室内,被无烟硝的战役消耗殆尽,在场众人汗流浃背……
白龙早已断成数节,若非黑白分明早已分不清何处是仅存的屍骸。
厮杀至最终,行洋依旧端坐……只是头一次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颤栗。
也是头一次有临阵脱逃的念头,直到认输那一刻感受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沮丧。
「虽然盘面很惨烈,但是……两目之差吗……」一柳擦了擦发线颇高的额头:「但没想到……是这麽大的两目。」语声到最後弱了下来,偷偷瞄了行洋一眼。
时序转眼进入秋季,落叶如同今日的败局,飘摇了年轻棋士们的情绪。
王座战几经混乱厮杀,新进棋士御器曾二段黑马一匹直往三次预赛杀去,被筱田以圆润敦厚的手法婉拒门外,一柳在战局中与森下纠结了一个下午後告负,而森下的脚步最终被座间止住了去路……
最後挑战桑原王座的是年轻的棋圣--塔矢行洋,俨然成为青年棋士的第一领军人物,尽管本人并不自觉。
森下立在幽玄棋室外,原本想要跨出的步伐,最後终止在一柳的一句话後头……随後见室内顺利开始覆盘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与同样立在门外、背着小学生书包的绪方精次错身而过。
……如果行洋与桑原王座之间有如此的无形差距,那目前的自己还没有踏入幽玄之间的资格,至少内心要做到这样的坦然。
……不必为那家伙担心,他不至於灰心丧志,当然我也一样。
「两目之差,虽说仅仅是两目,但这就是你我之间绝对的距离,」桑原的脸上明显是毫不掩饰的得意:「青年棋士的领军人嘎……你还差得远咧!哇哈哈哈哈!」
一旁的一柳闻言慌张了起来,与同样进来覆盘的筱田交换了个眼色……
「开始覆盘吧。」见败者神色灰败,筱田赶忙接着说话,避免现场气氛尴尬:「是从这一手开始情况急转直下的吗?」虽说是王座,但桑原老师有必要对对手这样说话吗……未免太不厚道。
「我倒认为这边的应手没有问题,或许是在一开始的角上……」一柳配合地接话,陈述内心想法的同时指向盘面一角:「但这样推演……其实说起来每一手都无可挑剔。」多少称赞他一下吧……塔矢看起来好难过的样子。
和服大袖挪动,桑原放完狠话後老神在在,自己用起一旁的绿茶……
「哼,你们在地上学爬的时候我就在职业棋坛打滚了嘎,岂那麽容易退位!啧啧……」毫不在意地吞了口茶,继续轰炸对面碧玉双眼的青年:「正是因为所有的应手都很完美,才叫差距。」
「……呃……」一柳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了,显然刚刚自己说的话反而帮着桑原赏行洋一巴掌……最後只好频频紧张地擦着油亮的额头,不停向筱田使眼色、打暗号。
「这……」我也不知道要说什麽,或许桑原老师说的话有道理,但这语气上……唉。
「哈嘎!每一手都很完美,更代表你的整体实力远在我之下!」豪迈地放下茶杯後,率先撤下棋子覆盘。
「……嗯。」一直保持缄默的行洋突然应了声,跟上覆盘的动作。
一柳见状顿时安心下来……具体也不知道在担心些什麽,但见到同伴稍稍打起了些精神,总算笑容不再僵硬,另一旁筱田也就不再做作地发表言论,盯着棋局重新开始的同时,自顾自地在心中覆盘。
毕竟一柳最清楚塔矢行洋赢得棋圣头衔时的心情,是多麽的孤单……平日的棋战在同侪之中几乎所向披靡,好不容易获得一张与早一辈的棋士在头衔战对弈的门票……没想到居然连败。
就实力而论,这就是所谓的高不成、低不就……吧,虽然已经很强了。
说起来他现在也没了家人……平时感觉这人就够寂寞的了,输棋的时候更显孤单,连我都被这种气氛感染了。
「这一手……平心静气的话可能会另有想法。」
「我也这麽觉得,可几次在这类似的关键……桑原老师总有新招。」
「真的是心境上的差异吗…………」
「很玄啊…………」
从盘面随意撤下棋子的些微声响,传入门外绪方精次的耳膜。
落子、交谈、再落子、再交谈……反覆落子、反覆交谈。
记录员是一位先生与一位小姐,先行离开幽玄之间,回到办公室整理棋谱,那位被称做裁判长的先生则围到棋盘边加入讨论。
皮鞋哒哒的声响急促靠近…………一位戴着圆眼镜的记者穿着卡其色西服,从不知名的某处脚步匆忙地进入对局室,似乎是来晚了。
室内传来严肃的讨论声,在记者加入後才偶尔夹杂一点笑意。
……但几乎听不见老师的声音。
「现在想来……大哥真好。」光天外飞来一笔,突然冒出这麽一句。
「嗯?是指这间酒吧吗?」
大雨气势磅礡,冲刷街道,都说春天像後母一样容易变脸。
窗台边站久了有些乏,光索性背靠着窗台,後脑勺正好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雨势传递在玻璃上的震动好像在耳膜打鼓,快速的节奏与室内寂静的氛围融合得很微妙。
亮也顺势席地而坐,与伴侣比肩。
「这样靠着玻璃,好像音量再小一格就听不见彼此说话了。」亮笑着,现在这样的音量应该正好。
光眨了眨眼……随即:「噗哈!还『一格』呢!」这说法真有趣!
「嗯?」不明就里:「不是『一格』……那是?」电视、电脑播放的音量控制介面不都是一格一格的?可能是有其他说法吧…………
摇了摇头,光笑笑:「不,就是『格』没错。」亮这样很可爱啊……
亮挑眉,却是眼神无奈:「光……你笑得好诡异。」
「哪有……像我这样英俊潇洒、气宇不凡的人哪会……喂喂!居然搔我痒……哈哈……塔矢亮!看我的……」
两人笑闹一阵,光也不甘示弱,立刻反击。
相互出手的时候总是让着对方,特别是这种无关胜负的时刻……总是希望对方开心、总是想取悦心爱的人……好像渐弱的雨势一样逐渐温存……尽管户外大雨依然。
落在颈间的亲昵细吻如同点火一般惹得全身发烫,眼神交会的瞬间看得见瞳孔有如镜子般,将爱侣的身影映得真真切切……手指在彼此的发丝间留连忘返。
「………………等等……会失控。」我们是怎麽开始的啊?天啊……
「嗯……」恋恋不舍的目光依旧盯着相拥的另一半,手指仍温柔地抚摸耳根:「在这里失控是不太好。」地板又硬又不知道多久没擦过……坐着也就算了,不能让我的光往上面躺。
「那……要不要现在离开这里?」光转头看向窗外……显然大雨留人。
轻摇头,柔声而澹定:「不了……其实我想待久一点,待到晚上也好,这附近如果没下雨的话,晚上很热闹。」光喜欢时不时的热闹气氛……我知道。
歪头,眼珠子转了一转:「……那我转移话题吧。」亮大概觉得我会怕脏吧,事实上我比较怕突然有外人闯入,毕竟亮不是所有人。
「嗯,转移话题,」额头贴上金色浏海,亮集中精神:「我们刚刚说什麽?」
「……好强的专注力,这样就集中了……」果然是惊人的家伙……
「光,配合一点。」还不都是为了你!
「喔!对喔……」脑袋一边持续感受着恋人额头的温度,一边飞速运转:「说到『一格』。」然後你就突然发情……
微蹙眉,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不对,更之前?」
「诶?噢!!」没有退开距离,鼻尖几乎点到彼此的鼻尖:「就是我说大哥真好……」语声至最终,突然有些怅然……
似乎是『专注力』真的发挥了效果,亮稍稍放松拥抱的力道……微微退开了些。
「真好?」疑惑漫上碧玉般的双眼。
光的声音很低,眼神中似乎有着无限的怀念:「是啊……虽然後来……嗯,但是他跟『塔矢老师』相处的时间,比起亮跟爸爸相处的时间……还长呢……」
「真的是这样吗?」认真的神情透着些微的无奈与伤感:「其实……」
「嗯?」
面对与自己父王相处更少的光,亮更加伤怀……
「……刚刚光问我,为什麽之後不来这间酒吧了……对吧?」
「……嗯。」点头的眼神透着不解与关怀。
「其实……我想绪方先生跟爸爸学习棋艺……很寂寞吧。」因为我是过来人。
微睁大水蓝色的双眼,似乎瞬间了然了什麽……
「……也对,而且……头几年连被当作对手的资格都没有……」似乎正在自语,也低声厘清思绪:「原来……是这样……大哥就跟亮一样……一直都是一个人。」
轻声苦笑:「一个人坐在棋会所打谱、偶尔到棋院等待父亲,但是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不能也不愿踏入当时还不属於自己的世界。」
近距离望入翡翠般的瞳,光似乎能透过那双眼睛感受到同样的无助:「……而当亮踏上去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
「……嗯,就是这样,不过……」突然转换了情绪,微笑:「光说得对,面对爸爸,相处时间长些,真的很幸运,寂寞也无所为。」至少现在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所以……因为同病相怜,所以大哥让亮感到寂寞的时候来这里。」
「嗯。」
「直到……」直到……
「直到遇见了光,」翠玉的眸子笑意无限:「所以我不需要再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