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彰元在日本停留,停留了很久,无论韩国棋院如何催促也不见效果,依照森下茂男的说法是--任性妄为至极;但说这话时却透着笑意。
西元一九一○年夏季,大韩帝国(李氏朝鲜)与日本签订《日韩合并条约》,即将朝鲜半岛正式并入日本帝国成为日本领土的一部分,大韩帝国(李氏朝鲜)正式灭亡。从军事统治、经济掠夺……到教育政策的重大改变自然在当时引发不少动乱与争议,但也因《日韩合并条约》的起始,使得双方人口相互流动……
直至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战日本战败投降,结束统治。
「……你是说三一运动,我有印象……此後日本开始采取怀柔政策,你认为你的恩师就是被派到韩国去的文职人员吗……」行洋看着这几天已经反覆看过无数次的资料,提问:「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是什麽时候被派去的吗?不然……我想政府机关应该查得到。」
彰元苦着一张脸:「就是这一点不好办……毕竟我是韩国人,所以得委托你出面……你也知道,两国之间的感情很复杂的……」
对於国际问题充耳不闻,立刻答应:「这个没问题,我想给出适当的解释,应该不至於刁难……」
……已经拖了好些天了,彰元继续在日本闲晃下去不是办法,他想必寻找恩师多年……有必要拜托绪方议员出面吗?不,现阶段还不至於……
「唉……就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确切被派到我们那儿的年份……不过依照我的印象与年龄的推算……但……这也说不准。」懊恼地挠了挠头发:「疯子基本上看不出年龄吧……尽管我叫他老头,但他很可能也才中年。」
「的确,况且你的老师有可能很年轻便被派驻他乡,也有可能稍有年纪才被派去……即使探听出他到任年份,但是大战之後流浪到你小时候住的村子之前又经过了多少年,根本无从得知。」不如今天……
「唉……你能想到的其实我也都想过了啊……」
「嗯……我想也是。」
春末,草木欢快地在庭院里生长,彰元这几天很欣慰地发现,当年放入池塘里的鲤鱼,虽然少了几条,但多数依然健在……
行洋稍稍收拾客厅散落的资料,中午的阳光让桧木地板透出陈年的香气……
「出去吃饭吧,我今天有点事情,你要不要到会所坐坐?」
「……嗯,出去走走也好过一个人胡思乱想。」回房随便套了件外出服,声音还从房里传了出来:「行洋!我要吃上次那家拉面!大碗的!」
「那走吧。」
樱花拖着春天的尾巴,绽放最後的美丽……仅管寿命将尽,四周绿意已然渗入粉色的绚丽,也要保持璀璨之姿落地……
行洋兀自走着,单手抱胸、摀着下颔……沉默推敲……
「不知道军阶或官衔、年龄不详、派驻年分不详……地区也不详……啊啊!好不容易走出户外又开始想这个……」双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提神。
「嗯……」继续沉默,保持行进速度。
「喂……你这样走路没问题吗?」
「嗯。」还在想。
知道行洋为了自己的事情,耗费心思……轻叹:「抱歉,我自己放弃挑战权是我自己的事情,却连累了你的十段战。」
「我自己实力不坚,才将到手的挑战权拱手让人,不是你的问题。」
彰元愣了愣…………何着这人有在听我说话啊?
电车人潮不多,但出了东京车站,到了千代田区,所有的餐馆几乎客满,棋会所附近的公司行号都在这个时间午休,以至於附近不管大小店面都是座无虚席……
面馆人潮自然也不少。
「你等会儿要去哪啊?」拜托你吃东西别想事情了……找话题吧:「如果是棋院的话我也去吧,可以用棋院电话打回韩国棋院……这样算是公家的。」如意算盘。
「我没有要去棋院,」酱油拉面透着连锁店千篇一律的味道:「我在想……要把一九一○年至战後所有被派驻的大小官员的资料调阅出来,该去外务省还是防卫省。」
刚入口的叉烧肉差点喷了出来:「全部!!?」发觉周遭对自己投以异样的眼光,立刻压低声音:「没有上万,也有破千……你怎麽找!?」
「我很有耐性。」说得相当轻松。
将大碗公挪近一些……尽管已经因为人多而够近了,彰元还是附在行洋耳边问了一堆问题……
「……行洋,我知道你重视我这朋友就够了,但你接下来想要拿下挑战森下的名人挑战权吧?我也很想亲眼看看两位朋友的对局……你就」话未说完便被身边的人接了过去。
「其实没有你想像的困难。」况且你都不远千里来向我求助了,我怎能不管?
「…………啊?当然可以的话我也会一起查资料,但……」再度压低声音:「外务省也就罢了,防卫省的人会让我这韩国人看资料吗?」
语调稀松平常地吃着拉面:「这类型资料应该无法外借,所以我自己看吧。」
抽脸:「『你自己』?」说到底这是我的事情吧…………
筷子的动作不停,语调温和平静:「你不远千里来找我,我怎可能坐视不管?况且事情做一半虎头蛇尾不是我塔矢行洋的作风。」
「……是没错啦。」继续吃自己的叉烧拉面:「……那我就真的厚着脸皮让你帮我看那些资料……说真的,待到下周应该是我的极限了……韩国棋院不能再拖下去,况且我女儿刚出生,妻子本身身体也不好……至少得先回去一趟。」
「其实……说不定查资料并没有你想像中困难。」有些麻烦倒是真的。
「嗯?」迅速喝完最後几口汤:「听你这麽说我是很高兴啦……但……有什麽方法吗?难道你要动用那位议员?」
结帐後两人的座位迅速被等待的客人占据……生意相当兴隆。
「……要是棋会所也是这种生意,那位老夫人肯定招架不住。」彰元回首刚刚的店家,发自内心忠实的评论:「你是不是有想到什麽好办法?」
往棋会所的位置走,一边解释:「你应该不了解日本的行政体系记录是如何制作的……又是如何保留的,所以我想……我们一直陷入一个盲点。」
「盲点……你是说……」略为思考後……试探性提问:「不应该朝公家机关的资讯探索?但……」
「不,资料一定要查,但是……我没打算查所有派驻官员的资料,而是查『战後没有立刻归国』的人员名单,也就是『失踪官员』。」
继续步伐,彰元的神情放松了几分………总算不至於让行洋耗去太多时间。
「但是我想当初的局势应该相当混乱,所以……只有这个条件是不够的,」来到会所楼下,信箱前,顿住脚步:「毕竟你只是『听说』恩师曾是日本派驻官员,但毕竟这个线索太过拢统,连是不是真的是文职都未知,所以不如从『专长』或『兴趣』着手。」
眨眨眼……理解:「能这样当然是最好的,毕竟他肯定擅长围棋……但……这种对公家单位而言不太重要的事情会记录吗?还是这麽久以前的资料……」
「……不知道,但值得一试。」
伸手打开从未上锁的信箱,确认里面没有东西,转身对好友交代:「……其实我也有个请托。」
「喔!说吧说吧,」非常高兴自己能帮忙:「什麽事?」
行洋抬头看了一眼会所的方向,随即拉回视线:「……麻烦你跟精次下几局,不是指导棋。」
彰元的眼神瞬间敛去了欢喜的神色,严肃异常:「你是认真的吗?」
这家伙应该很清楚我们韩国棋士,特别是我们这个等级的『不是指导棋』是什麽意思吧。
「我无时无刻都很认真,会所麻烦你了。」言罢,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啐……真是狠心的老师。」杀得片甲不留吗……比指导棋容易多了!
果然狮子会把自己的孩子推入断崖……嗯??何着他把我当断崖?
真是荣幸。
「……我的天啊……爸爸居然在日记本里画了棋谱……」光窝在棉被里,惊叹!
「嗯,我从来没见过,至少棋谱室里面没有。」亮神色相当认真,显然已经在脑内摆开对局。
和式纸门上依稀掩映着树梢的影子,几片随风而逝的季节离开了纸门的篇幅,鹿威传来轻微的响动,敲响深夜宁静之外……也与虎次郎一同打着呼噜……
「是精次哥……」虽然还是不成熟的棋风,但已经有些规模。
「与徐彰元老师。」早年原来如此犀利,近年来可能心境不同,豁达了许多。
「啊啊啊!!好好喔……爸爸对弟子这麽好!为什麽佐为没让我跟其他高手对局嘛!!他都自己抢着下…………」居然咬着枕头哀怨了起来。
亮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拜托……你是『本因坊秀策』的弟子,世界上哪还有比现代化秀策更强的高手?就算是爸爸,也是打了个平手……况且光住在我家的期间佐为也没少让你跟爸爸对弈吧。」
嘟嘴:「……是没错啦。」
「……」将光的脑袋拥入臂弯:「傻瓜……知道你想念佐为了,想念就坦率一点,对我诉说,没关系。」
「嗯…………真的很想念。」
依赖着温暖的体温,回忆起佐为种种的好,突然觉得自己因为这份思念而幸福着……
「呐……亮,」
「嗯?」温柔的嗓音,透出宠溺的味道……
「当初在我住进这儿之前,佐为每天跟你下指导棋……为什麽爸爸都没发现啊?」这满奇怪的……亮的领悟力不差啊,反映在棋上的感觉应该很明显。
微愣之後……翡翠般的双眼透出思索的神情……
「不……我想爸爸是知道的,毕竟现在想来,这是很明显的事情,爸爸不可能没有察觉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