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光溢彩》第三部 — 第一一九局 大悲不哭

人死亡的时候,可以看出他的价值。

由於塔矢行洋的义举,昨夜猎人协会与日本棋院先後传出塔矢夫妇的死亡的噩耗後,塔矢宅立刻受到警视听警备部的高度保护,避免有激动的民众破坏社区治安。这使光松了一口气,光原本只向雾隐流长老在告别式的时候,请求安全支援…

尽管塔矢行洋只有衣冠在场,认识的、不认识的,依然有众多民众前来吊唁。

日本首相亲自到场致意,塔矢亮身着和服,躬身答礼,却没说话。

其他各国元首也都致电邮表达哀恸与慰问,日本棋院暂时代为收下。

光心想这或许是塔矢宅最热闹的一天,热闹,却寂静。

日本棋院代表、中韩棋院代表、老一辈的棋士、参加过研究会的学生、棋会所的客人、塔矢夫人娘家的亲戚、塔矢夫妇学生时代的同窗、附近熟悉的居民……如果办的不是丧事,应该会很吵杂吧…如今却安静异常。

桑原老师一直坐在棋室外的长廊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猎人协会会长是一位老先生,临走前拍拍亮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看着亮与光两人的手腕,再看看光的脖子…之後离去。

市河小姐与椿大哥不断在厨房进出,绪方与芦原站在庭院应对不断出现的陌生来客,连本田及越智到场後见到人手不足,都主动开始帮忙,脚步轻声在前来吊唁的民众之间穿梭…

诵经仪式结束後,和谷与冴木迅速移开坐垫,挪出空间,伊角与门脇将灵柩推至会场的中心位置,供观礼亲友瞻仰、献花。

而,这一切结束後,应该是家属由亲至疏,依次捧牌位,接着遗照、灵柩陆续上车,前往火葬场…

当亮捧起父母牌位的时候,依旧是没有表情的表情,却在妈妈娘家亲属还在低声讨论辈分时,拍了光肩膀,以眼神示意:你是家属。

随即光在众人面前捧起父母的遗照,眼泪竟在此时无声滑落…不知道是为了悲伤,或是感动。

森下老师以眼神示意两位弟子,和谷与冴木毫不犹豫地出列帮忙抬棺,看起来似乎不是很稳当,伊角与门脇也立刻出列相助。

於是亮从昨天以来,终於表露了第三种情感,第一是守灵夜的极度恐惧失去光,第二是刚才给予光家属的信任,现在是对今天到场帮忙年轻棋士们投以感谢的目光。

我们不需要暧昧不明的血缘,我们只需要志同道合的同伴。

在车上,光以手指轻轻触摸自己的脖子,随即引来亮不安害怕的目光…

光笑笑,将自己的左手腕按在心口:我的心脏为亮而跳动。

亮稍稍安定了下来…

光的思绪回到前一晚…

「亮…」虽然尽量忍着,但是这个拥抱…而且这样下去,明天亮无法面对众人:「亮…可不可以…放开我,」话还没说完,亮再度收紧手臂,惹得光开始阵阵呛咳:「亮…我不会离开亮的视线范围…亮…这样下去…亮…我…咳…好痛…」

感受到怀中的不是溺水时紧抓的浮木,而是活生生的生命…亮稍稍放松了些,却依旧抱得死紧…但至少光还不至於立刻窒息…

「…亮,我绝对不会离开…亮的视线范围,但是…我们明天不能这样…」

下意识地,亮稍稍松手,抚着光的背脊,替光顺顺气…发觉光似乎好些後,又立刻再度抱紧。

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不要失去你

「亮…可是我们明天不能这样…」乖顺恳求的语气:「我绝对不会离开亮的视线,请亮相信我好吗?」耐心地安抚着受到现实残酷伤害的亮…

这一年对亮而言是慢性折磨,每天心几乎都被凌迟着…却又怀着千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父母平安…亮现在只剩下我了,再加上他原本就只对围棋、父母、还有我执着…既然不能对围棋发泄情绪…现在会对我这样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夕之间失去两位至亲…跟我有些类似,但我是突然无预警的失去,亮是慢慢凌迟…两种都不好受…

「亮…我们明天会很忙,亮要我怎麽做…才愿意放开我呢?」

眼神看向光的左手腕…收紧手臂………不准你离开!绝对不准你离开!

「…亮…呜…亮…我没有要离开亮的意思,亮…」

在妈妈的棺木旁…颤抖着拥抱怀中的人儿……开始用力挨蹭着光…

「亮不是说过…会爱惜我、信任我、照顾我吗…」爱怜关怀的语气:「请亮多信任我一点嘛…好不好…拜托…」撒娇哀求…怎样都好,至少明天之前要恢复正常,就算只有表面上也没关系…

片刻後,亮有些委屈地稍稍松开了手臂,却依然紧抓光的手腕。

「亮不是已经用制约与誓约绑住我了吗?」微笑着:「所以我根本离不开亮的,不是吗?」

万一光不再爱我了…万一光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不要这样…

亮不信任我呢…这也不能怪亮,我给的回应太少,亮得到的少得可怜,会这样很正常:「如果我明天一直留在房间,等亮回来呢?」

马上再度抱紧,剧烈摇头……我不要放开光!绝不!!

凝视着翠玉般的双眸…那里黯淡无光…

亮至今还没开口说话…这个部分明天恐怕恢复不了…所以我还是得待在亮身边比较妥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光只知道亮似乎一直在思考着什麽、犹豫着什麽……其後……亮主动挪开了一点距离…

光浅浅地笑着,看见亮的翠绿色眼睛,闪烁着复杂的情感…爱惜、不忍、愧疚、祈求原谅…嗯?还有忌妒?亮到底想对我做什麽…

以即将掐住光的手势,双手伸往光的脖颈处,眼神痛苦:对不起…

光依旧乖巧、温柔地微笑:我相信亮。

其後,光的脖颈出现了一个项圈,是个几乎将整个脖子拴住,完全遮蔽了脖子的项圈,两边顶着下颔与锁骨,动作稍微大一点,便会引来不适。

亮的神情非常悲伤、愧疚: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连你都失去…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没关系的,亮,」抚着墨发,温顺的语调:「没关系的,如果在这种时候我的存在不能为亮分忧解劳,不能为亮缓解情绪,那我的存在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知道光没有生气,依然体贴地牺牲尊严来让自己心情安定,亮的眼神放心了些…却依旧有些不忍,於是将项圈弄松一点,使得光不至於看起来这麽难受…

光苦笑…就不怕我戴着没什麽感觉,之後逃了?

似乎感应到光的思路…瞳孔收缩,非常惊恐地抱住光。

「对不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亮,别当真。」这…还真是…唉…

之後光感觉到亮恢复了项圈原本的尺寸…不禁再次苦笑…

事实上对讨厌戴东西的自己而言,东西的大小根本毫无区别,戴着就是一种…责任。

「亮,要记得用『隐』喔,不能被人发现。」温顺的笑容。

亮随即使项圈的形象消失。

或许光自己看不见,但是亮具现化的项圈上,镌刻着『专属於塔矢亮』。

其後,亮怀抱着光,在妈妈身边…熟睡。

遗体火化结束,至今所有过程都井然有序的进行,光想着脖子上的项圈…想起亮那样愧疚的眼神………至少自己知道,因为这个项圈,亮昨晚睡得很安稳…想将我当成宠物圈着吗…但是这样总算平安度过今天,其实代价算很低了…

东方礼俗果然让我很头痛…但是大家都严谨的遵守秩序。

我想这样与死者告别其实也很好……让活着的人心中的悲伤,稍微整顿一下…有个完整的休止符之後,大家才能停止悲伤,在不同的领域,继续向前迈进。

停止悲伤………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是这样没错…但是…亮…

亮的悲伤真的是休止符之後就不在延续吗…

那是不可能的…身为人子,我很清楚。

「谢谢老师…」众人相继离去後,光在庭院向森下老师道谢。

在日本,不论是书道、花道、茶道…各个师承流派之间彼此激烈对抗,甚至恶性竞争都是常有的事,森下老师无疑是相当大度的一位。

森下老师没说什麽,只是与弟子们望向身边不远处………

市河小姐企图使亮开口说话,亮始终苦涩地笑着…没有其他反应…

「小亮,别吓我…想哭就哭…别闷着…」最後市河小姐反倒自己先啜泣了起来。

椿大手一拍市河小姐,摇摇头:「给他些时间吧。」

随即,亮笑眯眯地向椿先生致谢。

和谷开口:「塔矢他…一直都这样吗?」怎麽这表情在哪见过…

「嗯…从昨天见到他开始,别说是说话,连声音都没发出过。」得想想办法…但是这事也急不得,记者会该怎麽办…我出席是无所谓,但重点是亮不愿意让我走出他的视线范围…

佐为当时也从没离开我的视线就是了,应该说从小到大他都没离开过,也离不开…但我没有深思过,父母及翡翠过世後的三个月,佐为若不在我身边,我会如何……事实证明许久过後,即使我的生活安定下来了,失去佐为依然让我失眠了一整年…

森下老师收回视线,看着总是热心参与自己研究会的藤原:「人与人之间是互相的,不管是对手还是朋友都一样。」意有所指的眼神。

「…老师…」原来老师知道两年多前…是亮让我重新振作的。

「需要帮忙就开口,别自己撑着…棋力方面我是没什麽可以指导你了,但是围棋从来就不只重视实力,」再度看看不远处的塔矢,随即看看周围年轻一辈的棋士们:「『为艺者,贵其心性。』棋士要走的路,是很漫长的。」

「…不只漫长,而且永无止尽。」九星会的成泽老师也缓步走过来:「一起走吧?」

「走吧。」

年轻棋士们目送前辈、老师离去後,众人也踏上归途。

一整个社区,依旧有警视听的人员身着便衣在附近,严防记者骚扰塔矢家…

几位年轻棋士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静静交谈着……和谷始终没出声,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怎麽了吗?」伊角关心地问,一干人等望向和谷。

「…塔矢那个笑眯眯的模样,好像…」

越智推推眼镜:「他是哭不出来,只能笑了吧…」难得无奈的眼神,继续:「我的下一场升段赛会遇上他,希望他届时能调整好状况。」不然感觉就太差了…

「那个笑容…好像…」和谷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啊!对了!我知道了!』

众人齐刷刷的脑袋往同一个方向摆动。

「那个笑容跟过去的阿光一模一样!所以阿光以前也是哭不出来吧?」大声的喃喃自语:「老师刚刚说那样的话…所以阿光後来好多了,是因为塔矢罗…」

「你现在才发现吗…」伊角轻拍自己的额…无言…

「咦?」

「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这是本田。

「又在浪费大脑思考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这是越智。

『轮不到你说我!』而且…我还想通另一件事!

而年纪最大的门脇怅然望向暮色:「大悲不哭…说的就是像他们俩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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