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车水马龙之中,余茉莉驱车前往上次拍外景的阳明山鬼屋,一路上不时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自言自语」,让不少驾车经过她身旁的汽车驾驶纷纷投以诡谲的目光。
他们一定觉得她是神经病。余茉莉无奈地想,同时瞪了一眼坐在旁边装模作样看风景的「透明人」。
「你瞪我也没用,劝你还是把力气省下来,想想找到画以後的对策吧。」爱德华轻描淡写地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
「如果你的屍体不是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被烧成焦炭,我还真想看看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少说这些没有营养的废话了,专心点开车吧。对了,根据你弟的说法,原来你和约瑟早就认识了,真是让我意外。」
「呵呵……」她边开车边冷笑,「是啊,我也没想到和你之间的孽缘居然这麽源远流长,看样子我上辈子造了不少孽……」余茉莉一怒,脚下更加使力地踩着油门。
原本要开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只花了半个小时就飙抵终点。
然而,距离上次来这边来拍外景也不过半个月,这栋阴森凄凉的宅邸俨然成了一间好兄弟收容所,里头的灵体密度高到让余茉莉咋舌。
「哇!才多久没来,这里怎麽就寄居了那麽多『游民』?」
「这些无礼又无知的小混混,我才稍微离开一阵子,竟敢跑来我的地盘撒野!」爱德华顿时脸色大变,瞬间飘进屋里。
这时候,余茉莉总算亲眼见识到爱德华的本领。在祂穿门而过的三秒内,屋内所有游魂瞬间从窗口、门口及阳台逃离飞窜,周遭的气场马上又恢复一阵清静。
难怪录影时会半只鬼影都没拍到,原来就是因为祂这个土霸王有严重洁癖的缘故,她到现在才知道。
「余茉莉,你还杵在杂草堆里做什麽?快过来!」爱德华见她没有跟进,又飘出来叫她。
「来了啦!」余茉莉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祂走去,直接迈上二楼。
那幅画依旧静静地挂在墙上,可是上头明显多了一些变化──这次,不只是脸,连靠近脖子的部分都变得模糊了。
「爱德华,是我的眼睛有问题,还是你这画……愈来愈怪了?」
「你没有看错。再告诉你一件我高兴不起来的事──画面上的那片白雾,只会愈来愈扩大,而且扩散的速度会愈来愈快,我无法阻止这种变化。」
「那……如果最後整幅画都糊掉了,你会怎麽样?」余茉莉很难阻止自己不问。
「那一天又还没到,我怎麽知道?」爱德华没好气地回答,显然祂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闲话少说了,快点把这幅画从墙上拿下来。」
「喂,有没有搞错啊?你都有本事让我整个人浮在半空中了,区区一幅画难不倒你吧?」给祂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祂是真的把她当成台佣了吗?搞什麽!
「问题是,你怎麽知道不会有无聊的人随时跑来这边探险?如果让他们看见一幅自己浮在半空中还会移动的画,你打算怎麽解释?难不成要说你有特异功能吗?」
余茉莉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爱德华,算你狠!」
於是,她只能认命地抱着比看上去要重得多的画框,气喘吁吁地走下楼梯,塞进後车厢。等她终於坐上驾驶座,已是满额大汗。
「呼……呼……爱德华,我真搞不懂你,只是一条项链而已,你有必要把自己和别人弄得这麽累吗?」
「你不懂,碧湖对我来说有着特殊意义。在我消失前,一定要把它交给莫丽,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祂的眼底蓦然浮现一股浓烈的寂寞与沉痛。
「你现在不就是处於死不瞑目的状态吗?」她忍不住想呛他,「性命以外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就不能学着放下吗?这麽执着到底有什麽好处?」
爱德华激动地反驳:「碧湖不一样!莫丽是我最爱的女人,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火灾,她已经成为我的新娘了!我曾经对她承诺过,即便我与她日後天人永隔,只要碧湖还戴在她身上,我的灵魂也会一直伴随在她身边……」
「爱德华,拜托!不要把你那套老掉牙的浪漫搬到二十一世纪来好吗?在我听来,不会比过时的笑话高级到哪里去!」不知怎地,余茉莉忽然觉得这番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听着很刺耳,「我才不管那个女人叫作罗琳还是莎拉,你和她的爱情再怎麽刻骨铭心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想提醒你――除非她是外星人或是怪物,不然她早就挂了,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她要他正视事实。
「就算她早已不在人世,但她永远是我心中无可取代的珍宝,也是我唯一的选择。我能感觉得到她的灵魂依旧停留在我们的故乡,唯有将碧湖送到她手上,才能终结数百年来我对她的思念。」
「天哪!这种肉麻兮兮的台词,我光听就全身起鸡皮疙瘩,亏你还能说得这麽自然顺口,真服了你了!」余茉莉作出呕吐状。真不愧是来自中世纪的鬼公爵,祂的爱情观简直古典得过了头。
「我一定要将项链亲手交给莫丽!」爱德华心意笃定,态度坚决。
「是吗?那祝你好运了。」余茉莉不以为然地哼道,开车回家,心情却没来由地发闷。
听见爱德华轻易说出这种复古味十足的生死誓约,她一时之间无法消化,某种不舒服的感觉从她的胃一路升涨到喉咙,让她想说点什麽来取笑或嘲弄这只老鬼都办不到。
其实,就在距今不久的两年前,有个男人也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好听话。结果呢?那家伙到头来还不是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也罢,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好吧,或许这个男人还算有点本事,让她结结实实地伤心了一场。但,那又怎样?她索性当作自己丢了一条狗。而这个世道,男人与公狗,过度量产。
反正不管如何,经过时间的洗礼,那个男人的长相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淡成一道无足轻重的浮水印,她倒觉得当时为此痛哭的自己实在蠢极了。
「余茉莉,你有没有走错路?刚刚我们好像要左转才对。」不知道开了多久,爱德华注意到沿途的风景与来时的路程有异,赶紧提醒陷入恍神状态的茉莉。
「啧!你不会早点说吗?」面对突发状况,余茉莉有些措手不及,但这里是单行道,没办法回转,看样子又得多绕一圈了。
「开车的人是你吧。」爱德华凉凉地插上一句。
「爱德华,你再惹毛我试试!看我在你找到那个什麽莎莉的时候,会做些什麽事!」余茉莉狠狠瞪他一眼,心里开始怀疑那个莫丽一定是眼光有问题,才会看上祂。
「余茉莉,她叫莫丽!记住,莫丽!」
「随便啦!我管她叫什麽……」
余茉莉开车绕了一大段远路才回到公寓,从後车厢取出画,准备搭电梯带回自己居住的楼层时,爱德华又阻止了她。
「等一下,你该不会打算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把画带进去吧?」
「废话!不就是你不想让别人看见一幅画在半空中飘的吗?」余茉莉恶声恶气地吼回去,实在受不了祂的龟毛。不肯「显灵」帮忙就算了,还这也不行、那也不准,祂到底想怎样?
「带着一幅见鬼的画逛大街,难不成你想吓死你的邻居吗?至少你也得拿块布把画遮起来,以免节外生枝。」
「你很麻烦耶!」余茉莉只好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充当克难的临时画布,盖住画框,再将两只袖子从後面绑了起来,「这样总可以了吧?真是的,从没见过像你这麽罗唆的鬼!」
「丑归丑,但勉强可以接受就是了。」
「爱德华,你再有意见,就自己想办法搞定它。」余茉莉懒得再理祂,悻悻然地挟着画走向电梯。
可天不从人愿,她早上匆匆忙忙出门,压根忘了今天正好是每月电梯定期维修的日子。等她走近电梯门前,一看见贴在门板上的那张维修公告,差点没有发疯。
「啊――可恶!」她住在九楼,这幅画重达六、七公斤,一路搬上九楼可是会出人命的!
「怎麽了?」
「你自己看!」为什麽只要一碰上祂,好运就通通远离她而去?
「抱歉,我看不懂中文。」爱德华爱莫能助地耸耸肩,表示这不关祂的事。
「电梯故障了啦!哪一天不维修,偏偏选在这一天!」余茉莉恨恨地咬牙道,只能效法蜗牛爬树的精神,一步一步往九楼爬去,她已经不期望爱德华会伸出援手。
等她抵达自家门口,早已汗流浃背,累得把画框往自家门口一搁,自己就地背靠着铁门坐下喘气。
「喂,你还好吧?」爱德华同情地问。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好?」她有气无力地啐道,「双手双脚都快断了……幸好我以前念书的时候是田径校队,不然早就累到当场断气了!」
就在这时候,铁门忽然由内而外被人推开,毫无预警地敲上余茉莉的後脑勺。
「哦,好痛!」余茉莉没料到会遭到偷袭,痛得倒地抱头惨叫。
「姐,你干嘛坐在门口啊?有没有怎麽样?」正要出门的余仕杰一脸错愕,连忙伸手将她拉起。
「我才要问你在干嘛咧!都肿起一个大包了,痛死了!」可恶,运气真差!她痛得连眼泪都快飙出来了,「你今天不是带做作女去看表演了吗?我还以为你这个拿姐姐信用卡败家的呆瓜最起码会被她削下一层皮才回得来。」
「姐,先别说这些了啦!今天家里来了一位贵客,你一定想像不到是谁!我才刚想去巷口的小七买饮料回来……」余仕杰兴奋地边说边拉她往屋里走。
「喂,阿杰,先等一下,帮我把这个东西顺边搬进去。」余茉莉踢了踢画框。
「余茉莉,你居然敢踢我的画!」爱德华生气地飘上前对她叱喝,但下一刻祂却莫名怔住了,随即祂的灵体产生一阵水波似的晃荡,「……谁来你家了?」
余茉莉撇了撇嘴,本想顶祂一句:我何止敢踢,烧了它更是乐意之至。然而,祂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很不对劲,使她也跟着有点紧张起来。
「阿杰,你说的『客人』,该不会是什麽道士或驱魔人吧?」能够让一只有八百年道行的老鬼扭曲变形成那样,肯定来头不小。
「你自己进来看不就知道了?」余仕杰完全没有察觉到现场气氛有多诡谲,迳自扛起画框,边往屋里走边喊:「约瑟,我老姐回来了!」
「啊?你说谁?哪个约瑟?」余茉莉愣了好大一下,随即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弟弟,冲进屋里──
「嗨,好久不见了……茉莉。」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优雅地摘下墨镜,问候。
当下,余茉莉的反应是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往後倒退好几步,颤抖地伸手指着他,惊骇得说不出完整的字句来:「你……你……」
「是我,约瑟•艾登。」约瑟站起身来,走向她。
「余茉莉,究竟是谁搞的鬼?你家的磁场……忽然变得让我很不舒服……我觉得头好痛……」爱德华跟在她後头飘进屋内,声音听来疼痛难忍。
然而,下一秒,当祂对上约瑟的眼神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彷佛如遭电击,祂的灵体瞬间被一道强大的力量反弹出去,伴随着一声极其痛苦的哀号。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余茉莉听见爱德华的惨嚎,下意识地回过头朝祂看去,却早已不见祂的鬼影。
「姐,见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你干嘛一脸惊吓啊?」余仕杰纳闷地问,「还有,你在看什麽?」
余茉莉脖颈僵硬地慢慢转过头来,再次面对站在自己面前这个长相和爱德华一模一样的男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爱德华离开了,祂的鬼气倏然消失得一乾二净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可是,为什麽她还看得见祂的脸?就连那双绿眸也看得一清二楚,不同的是,这回却映出闪耀的光芒,一种活人才拥有的、焕发出生动神采的光芒。
深呼吸、深呼吸!一切都是幻觉,肯定是幻觉!一定是她体力过份透支,才会眼花看走眼!她拚命说服自己,绝对是爱德华故意搞鬼,一定是祂对自己踢祂的肖像画记恨在心,才会想到用这种低劣的手法来吓唬她!
所以,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冲进厨房,抓起盐罐,回到客厅,全部撒向这个自称是约瑟的人身上,「爱德华!你现在、马上、立刻给我从这个倒楣蛋身上滚出来!」
约瑟和余仕杰的惊呼同时发出──
「余茉莉,十年来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这样接待我的吗?」
「姐,你疯啦!你没事拿盐撒约瑟做什麽?爱德华又是谁啊?」
哦、买、尬……余茉莉整个人顿时瘫痪在地,大脑也跟着当机。尤其,当她看见约瑟脚下的影子时,终於彻底呆掉了……
──他是人,一个和爱德华长着同一张脸的复制人!重点是,他还说,他叫约瑟•艾登……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该死的超级隔代遗传!
「呀啊啊啊啊啊啊──」为什麽世界那麽大,偏偏就让她遇到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