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五十二

刀锋穿过胸前的时候,是烫的。原以为金属冰冷,铁定会冻得他浑身发冷,实则不然。他笑了笑,疼得厉害,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低下头一看,血迅速沿剑身滴下,染在盔甲上,如雪地里的月季,鲜艳夺目,可惜将要枯萎。

眼前慢慢黑去,他也忘了自己说了什麽,只是觉得这时候不说不行,嘴里机械的蠕动。

太好了,总算是死也不用死在那处宫殿了。他咽下最後一口气前,模糊的想。

弥留之际,过往云烟回溯。

那时他的母亲因病过世,他成了孤儿。虽说死因归咎於病,事实上是她久病厌世,以一条白绫在大半夜自缢,他起床睡眼蒙胧间,最後一面是母亲长发覆面,悬在梁上的身子迎着穿过门隙的风微微晃动。

将死讯传得众所皆知是进来正要服侍母亲的小宫女,凄厉的尖叫声响彻云霄,连带惊醒了他。

父亲却只是露个一面,淡淡的说:可怜的孩子。起初还不时会过来探望他,後来却因其他的事疏於关心,渐渐也不再过问。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时,正是春暖花开。长发及腰,琼眉黛目,鼻梁高挺,肤色如上等蜂蜜,说起话来声音略带沙哑,带着一点口音。

「你是什麽人?」

她走了过来,衣摆婆娑,惊动花间翩翩彩蝶,靠近的时候,捎来一股异色的香气。他愣住了,女人的眼睛凑近一看,阳光底下是淡淡的琥珀色。

他感到难以呼吸。

女人见他不回答,喃喃,「莫非我汉语仍说得不标准?」

他摇摇头,对她指指喉咙。

她看着,而後会意过来,「原来你不方便说话啊。」

他只是带笑颌首。

女人静静凝视他,後来递出掌心,「那你写在这里好了。我是文疏雨,来这里才几个月,你呢?」

他指尖抵在女人手心,缓缓写下名字,还有一句:我从出生便在这里了。

疏雨了然一笑,「这样啊,看来你肯定比我还熟这里的环境,不如你带我去逛一逛吧。」

他犹豫,写道:不成,我还得回去练字。

疏雨毫不在意,推搡他的肩膀,「哎,练字什麽时候都能练,但这天色要是暗下就不好赏春了。」她笑的时候,有股男子身上才看得见的豪气,「韶光易逝,莫蹉跎了。」

他望进那双色泽清浅的眸子,霍地觉得心弦一颤,等发现时,疏雨已牵起他的手,领他走出那几欲要让繁花淹没的园子。

那时他身高才及她肩上,几年後高过她一颗头时,沧海桑田。

他和疏雨时常见面,坐在园子里的凉亭谈天,他怕耽搁了太傅交代下来的进度,偶尔会在那里练字。疏雨也就在旁边看着,看他磨墨提笔抄写。

「我说你的嗓子,没想过给御医看看吗?」安静了会儿,疏雨问。

他笔尖一晃,滴了滴墨在纸上,渲染开来。他也只是换了张纸,认份重新抄一遍。

疏雨仍说,「我听说之前来了个新的御医,医术好比华佗再世。你想让他看看吗?」

他嘴张了张,仍是没有看疏雨。

「……真想听听你的声音,一定好听得衬你这张俊俏的小脸。」

疏雨坐在栏杆上,将叶子拨成碎屑扔进池塘里,几尾锦鲤也不分青红皂白,拥上来便是抢。他眯起眼看疏雨一身艳红映得容貌妖冶,一个不专心,字又歪了,心想下次还是别在疏雨身边练字了,怕是越练越退步。

远远传来一声呼唤,他聚精会神,听是喊着「娘娘」。

疏雨听在耳里,沉着脸,叹口气下栏杆,直起腰来自成一股雍容之态。他茫然了一下,一个小宫女走过来,见她就是扑通一跪。

「娘娘你可折煞奴才了,皇上找不到你,正大发脾气呢。」又见他站在一旁,连忙又是叩首,「奴才叩见六皇子。」

疏雨脸上一愣,看了他一眼,他只是淡淡的颌首,继续练自己的字。

「你说皇上又发脾气了?」

「是啊,娘娘你快去吧。不然小的又得受皮肉痛了……」

疏雨将目光自他身上挪回,扬起笑意,「知道啦,我这就去。」侧过脸看他一眼,语气起了微妙的变化,「光练字不玩耍,要是和你父皇一样老了才懂得享乐,当心一发不可收拾。」说完便提步离开,小宫女如获大赦爬起来跟在後头。

他盯着两人渐远的背影,回过神来,纸早已给墨染得一片狼籍。那团浑沌的墨渍彷佛也印上他的胸口,暗地里生根蔓延。

几日後一道圣旨下来,说是润妃求父亲纳他为继子。他在搬入润妃宫里那天,看见了疏雨站在外头迎接他,姿态一如那日,高不可攀,淡色的眼珠子里有着疏离。他仅看那麽一眼,心里一股浓郁的苦涩怎麽也化不开。

得知他的身分後润妃对他的态度与当初如云泥之别,恪守本分,除了该说的话以外几乎是不开口。他过着和之前一样的生活,安静练字,不过问其他事情,彻彻底底将自己的存在感减至最低。

死去的母亲曾说过,想活命的话,就别说话。

润妃一日坐在一旁看他练字,沉吟半晌,说了,「给这皇宫养大的孩子,都像你这麽乖巧吗?」

那是她头一次与日常毫不相干的问话。

他停下手中的活,眯起眼,提笔在纸上一角写道:母妃何出此言?

润妃走过来低头看了下,抿上胭脂的朱红唇角一抬。

「已经喊我母妃了呢……」

他仍静静等待回答。

「……我见你镇日埋头苦读,偶尔出去晃个一下,又回来继续做同样的事。你这年纪不就该和其他孩子一样,该在艳阳底下过的吗?」

他望进润妃的眼,却交错不过一刹那,垂眸,继续写道:母妃是担心儿臣这样会闷坏身子吗?

润妃想了想,「倒也不是。算了,你这样子也挺好的。不会吵闹,也不会惹事生非……」後面那句话似是自言自语。她细究他的面容,「我没跟你说过,我是怎麽进宫的吧?」

他摇摇头。

「被掳来的。」

润妃说了这麽四个字以後,笑得有些缥缈。

後来他才听说,润妃是亡国之女,是父亲一次出征後的战利品。进这宫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大的抵抗,不卑不亢,温顺乖巧,父亲於是耽溺在润妃的温柔之中,无法自拔。

一些大臣深怕润妃的温驯有诈,进谏要父亲三思,当以国事为重。父亲也许是听进去了,但也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父亲虽称不上是明君,但也从来没有这麽荒唐过。几个激烈点的臣子,老泪纵横,没敢说出「昏庸无道」这样的话来,却是拐弯抹角辱骂润妃,将她骂得一无是处,最後被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发落监牢。

这些是润妃亲口说的。

「若这江山就此葬送在你父皇手上,史书上说不定也会有我的名字。」

那时他已长得快与她一样高,润妃和他一同在花园赏春,而才刚不久,一个被妃子买通要下毒害她的太监沉睡在这园子的某一处。

「如果就这麽一步步走向衰亡,你说,这得要怪谁才好?」润妃送了颗果子入口,鲜红的汁液喷溅,沿着她嘴角流下。他送上乾净的手帕,她道声谢,在嘴边按了按。按着按着,表情也沉了下来,之後貌似痛苦,将脸埋进帕里,久久不语。

「为什麽偏偏是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润妃哭。当天夜里,他找到埋在齿间那根系着银针的线,毫不犹豫的将它抽出,针尖划破喉咙和舌头,溅在地上,血迹斑斑。

去见了御医,对方只是端详他平静的眉目。伤口还新鲜,怎麽看也像是人为,御医盯着他的口腔半晌,吁口气,突然说,「当初……是你母亲浧妃向我要的针。难不成她把那针给──」

他点头,眼里平静无波。

御医表情戚戚然,颤抖着沉声道:「都说虎毒不食子,看看这皇宫,把一个女人的心给养成什麽模样了。」

御医在药箱里拣出几样药材,放进纸包,拿起笔在纸上写着。

「皇子,你这药一天三次,小火慢熬。切记别吃辛辣的东西,伤口才好得快。」一边吩咐,将纸包递给他。

一段时间後,只听说那御医提早告老还乡。

他嗓子一养得差不多,看见润妃,便是一声「母妃」。

润妃大吃一惊,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之後笑着捧起他的面颊,「再喊几声来听听。」

他遵照,心里却不断喊着她的名字:疏雨、疏雨……

而当时宦戚已跋扈得厉害,不懂明哲保身的,早早就沦落成为刀下魂。父亲这时才如梦惊醒,亟欲振作朝纲,天天挑灯夜战,於是积劳成疾,缠绵床榻间数月,而润妃也几乎是足不出户守在床边。

那期间他认识左昌云,多次出宫,为的是避开每夜归来润妃憔悴的面庞。她总枕在他膝上,不断说着话,却不像是要他回答。而她时常说一说便不知不觉睡去,泪水沿着眼角滑下,他轻拭,放进嘴里嚐,味道涩得难以忍受。

宫里的人缠斗是为至高无上的权利,润妃搅和这淌混水为的却是别的。

他心里只有一股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念头,趁几次探访昌云府上时顺便张罗一切,等候时机成熟後,与润妃在那里落脚。

他老是会不自觉的想,如果他俩在这里过活,日子该会多麽逍遥。

他从左昌云处回宫後,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他梦里总希冀润妃坐在床侧,每每午夜梦回睁眼,却是在旁伺候到已经打起瞌睡的小太监。他突然萌生一股念头,要是父亲真的就这麽驾鹤西归,该有多好?

他怀抱这股暧昧不明的恨意,恍恍惚惚间,病也好了,醒来却闻党派争斗的结果已水落石出。左昌云进宫来探望他,提到一个名字,杜直松,他没什麽印象,只知道昌云和他交情匪浅。

他卧病在床,脸色仍有点发青,垂着眸。之後又听他说润妃也参与其中,背地里不晓得在皇上耳边碎嘴了什麽,接二连三又有忠良成为刀下亡魂。

他胸口一滞,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痛苦攀着床沿,指尖用力得发白。

「六皇子,这事情闹得这麽大,我想这官帽,昌云也该差不多是时候摘下了。」却是告辞。

他没多做挽留,如果连豁达的昌云也感到心惶,这宫里想必早乱得不成样了。留他,恐怕只会多抹亡魂,不如早早让他离开也好。

左昌云一走,润妃没多久也来看他了。那张艳丽的脸上只剩下茫然,昔日澄澈的褐色眼眸混浊不堪。她走过来,脚步虚浮,没走到床边便瘫坐在地上,面色灰白。

「春儿……」她喊,气若游丝。

他没有下床,冷冷看着她。「儿臣在。」

「你一定听说了。」

他一语不发,算是默认。

润妃发鬓凌乱,爬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怎麽我做的明明是对的事,我这胸口就揪得这麽难受呢?」

他想起日前暗着买下的宅邸,那里有田,傍山,人迹罕至,正好适合拿来养老。他忍不住想起褪去一身艳红的文疏雨,在宅子里恬静而笑的模样。

但眼下一切只是妄想。

「你这是何苦?」

她轻叹出声,语有不稳,「等你身上背负着一族几十条人命,你就懂了。」润妃闭上眼,站起身来有些不稳,他从床上挣扎起身,想从後头紧紧抱住她,要她就这麽放弃与他远走高飞,润妃的一句话令他硬生生停住。

「我恨你父皇,却恨得不够。」她继续向前走,朱红身影几乎要融进一片红霞之中,「要是不能全身而退,我也认了。本来这种事就是如此,谁赔上了感情,就要有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

「母妃……不如你和儿臣一起逃走吧。」他嘶哑着声音说,怀有太多期盼。「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就在那里终老,不再过问世事,远离这个尔虞我诈的皇城。」

润妃停住脚步,回首,一笑百媚生。

「如果,你看我的眼神不是和你父皇一个样……或许我会答应。」

她离开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管是他还是润妃,早已经被随着时间日益增生的情感给寄生得要失去自我,几乎要狠狠撑坏这具身子,再也无法思考多余的事情。

数月之後,父亲驾崩,赵将军联合几个握有兵权的将军,将要攻入城。润妃在父亲走後殉葬,徒留妖妃臭名。父亲的遗旨要他继承王位时,国势已迟暮,事到如今他生无可恋,只是後悔她不是死在他怀里。要是那天他追上去,拉她逃出这令人迷失的宫殿,就这麽相守老死,该有多好。

现在他只期待阴间与文疏雨相会,因在那里他不是皇子,她不是他母妃。

迷蒙之间他听见一道声音模糊传来,两个男子,你来我往的交谈。一个语气讥讽,另一个笑意盈盈,最後两道声音都不见了,他的眼前逐渐有光线透进来。

模糊的视野映入一个样貌明艳的男人,白肤朱唇,目光含笑低头注视着他。

「唉,你就这麽死了也是可惜,什麽都只是浅嚐辄止不敢深入,哪里能快活?」

因那美貌不似凡人,他只想问:我死了吗,却只能从喉头不断溢出鲜甜的血。

「还磨磨蹭蹭什麽,快点进去。」另一人不耐烦的说。

那人颦眉,「催什麽催,我好不容易能化成人形,让我多说点话成不成啊?我什麽都给了你,还不满足……」话才说完,他霍地化作一团灰烬,泛着点光芒,缓缓由空中飘下,隐约能闻见一股暗暗桃花香。

而他愣愣睁着眼,映入眼底的天空红似火烧,催促的那个男人蹲在他眼前,样貌邪气,笑着跟他说。

「自由了,开心吧?」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言不由衷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死成,吃力的睁开眼,朝男人说道,「你为什麽……要让我活过来……」他艰难的开口,语有忿意。

男人原本要离去的,听见他这话又走过来,不带温度的说:「别着急。你再回到我这里也只是迟早的事,在这之前你就好好活着,直到我们在下头相会为止。」

听完这话他又昏了过去,醒来後,身旁只有一具又一具的屍体,那男人早不知去向。茫然的摸着脸,低头一看,胸口的伤口已癒合得不见端倪。

天空仍是着火一样鲜红,不同的是他还活着,王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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