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四十九

他记得,从前夜里若是闭上眼,能嗅见那异色花香漫进风里飘来,浓郁芬芳,要是再凑得近些,香味彷佛能渗进衣料,三天三夜褪不去。每当闻见那香气停留,他总不舍洗去,只是无论再浓烈的香味,也还是有消散的时候。

沉春睁开眼,房里黑漆漆的。

他从梦里醒来觉得不安稳,搂过被子还想睡,却是难以入眠,後来发现是从外头悠悠传来的香气作祟。看天色青黑相接隐隐透点金黄,已近破晓,索性也不睡了,坐在窗边看下头园子几棵树花开正繁,什麽颜色的看不太真切,这季节开的不是粉便是白吧。

他仍睡眼蒙胧,眼皮半垂,一缕风送进阵阵暗香,却不比记忆中浓。沉春沉思,而後恍然大悟,自嘲而笑,原来是前几日昌云旧事重提,才一点风吹草动也能把他吓得不轻。

沉春把脸埋进掌里,没系好的发丝滑落颈侧,漆黑发色衬得他颈子光洁。而此刻却因忍着什麽,映上微光,肤色泛开一片霞红。

等微光照进房间,他才缓缓抬起头,眼有倦色,低声喊小二送水来。

而另一边,她也因梦魇茫然自失,愣愣坐在床上好一段时间无法回过神来。梦里又是血淋淋、满山遍野的屍体,那个男人依旧站得直,只不过这次脸是看到了,那是陶夭,黑发如瀑随风飘起,笑得惊心动魄。

她心情震荡难以平复,久别重逢,见着朝思暮想的容颜,刹那之间,她久久不得语,只能像要把那人身影嵌进心底一样用力。即是身处这般悲凉沧桑的情境,陶夭仍是恬淡如昔,只见他目光清冷流转四周,这麽多的死屍他的眉却蹙也不蹙。

她因而感到旁徨。

他向她拥来,不说一句话,埋在她颈子,一点温度也没有的手扶在背上。她也不发一语紧搂住他的身子,闭上眼叹息出声,心中是五味杂陈。以前顾忌,只管闪躲,没有一次是心甘情愿抱住陶夭的。这次仅管陶夭老实待在怀里,她没有意料中的欣喜若狂。

她没有多想,当作是自己知晓这场梦境一睁眼,风过无痕。

醒来见着自己人在客栈,昨夜风吹开了窗户,她被早晨微凉的空气冻得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下床更衣。下楼後发现一个眼熟的身影坐在厅堂里,那背影看着孤寂,她愣了下,走过去打招呼。

「早啊。」

沉春手持杯子悠悠出神,见她坐下也不做任何表示,点点头,就着杯沿小啜一口。醇厚的香味飘来,她嗅了嗅,确定是酒。她看沉春脸上浮上两朵胭脂色的红云,给酒意燻的,心里只觉得好笑,一边看桌上除了酒壶空无一物,扬声跟小二喊了几样菜,一边夺过沉春手里的杯子。

「别空腹喝,你这样再喝下去迟早会醉的。」她轻声劝道。

沉春眼神依旧清明,只是不似以往迅速反唇相稽。两人对看良久,後来是她承受不住,眼眸先转开来。

菜上来了,她又叫了几个馒头。夹菜往嘴里送的同时想起之前沉春盛粥给自己喝,想了想,也递双筷子到沉春手上。男人握是握住了,迟迟没有动作,眼神带点淡淡困惑。

「吃啊。」她催促,「难不成还要我喂你?」

沉春如梦方醒,眼珠子转着,不怀好意的揶揄道,「你肯啊?」

她皱眉,「一个大男人被个姑娘喂,成何体统。」

「……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想我们两兄弟手足情深嘛。」沉春懒洋洋的说,没了继续逗弄的意愿,动起筷子,还是那样慢吞吞的吃法。

沉春平时这麽调侃,她是能够一笑置之,此刻却别於往常耿耿於怀起来。小二此时正好送上馒头,她立刻忘记埋怨,大口大口撕着吃。沉春抬眼看她豪迈的吃相,微微勾起唇尾。

「看你这样子,跟你吃饭胃口也好起来了」

她嘴巴的动作顿了顿,突然收歛起来,嚼得保守。一时间乱了方寸,不晓得如何作答,只好藉故说要找袁苍下来一起吃,起身离席。她逃跑似的两步并做一步上楼,敲敲袁苍的门,里头低沉问是谁。

「是我,为水。要不要下去一起和沉春吃饭?」

不一会儿门开了,男人没什麽表情,眼睛直勾勾望来。

「……沉春?」眸子向楼下逡巡一阵,「他也在这?」

她才想起两人相遇的事他还被蒙在鼓里,想想该从什麽地方提起才好。袁苍是讨厌沉春的,无庸置疑,虽然後者一直有意讨好他,袁苍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看也不看他一眼。

「之前路上遇到,说是来找人的,正好也住这,既然认识乾脆就一起搭夥吃饭。」

袁苍侧过眼,质问,「找你?」

「……不是。」她有些难为情,因为一开始她也是这麽认为,现在想想还真是自信过头。「说是来给人上香。」

袁苍显然不像她有探究的兴趣,从鼻间轻应後,不冷不热的回绝,「我还不饿,晚点吃。你饿的话就先去吧。」说完就关上门。

她吃了闭门羹也不觉得泄气,当初袁苍对她也是这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动不动就射来几个冷冰冰的眼神。下楼去後发现沉春掏出几枚碎银给小二,而桌上不知何时多出几样菜,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沉春解释,「一人请一次,这才公平。」

她讷讷坐下,捧回馒头嚼着,面对一桌子佳肴如坐针毡。无功不受禄,娘说的,她扭紧眉头看沉春吃得津津有味,怯怯的说。

「上次我请你一碗粥一碟菜,这次你请我一桌子菜,怎麽也说不过去。」

沉春泰然自若,「哪里说不过去?不就是请客,心意重要。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还在挣扎,沉春又道,「你不吃的话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浪费粮食会遭天打雷劈的。」

她一边想「雷公要劈也是先劈你」,一边剖开馒头夹了块肉进去吃起来,肉汁渗进面团里吃起来特别鲜甜,她吃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嘴里的还没吞下,手里已经拿起另外一个准备。

沉春笑得诡异,她慢下动作,委屈问,「你干什麽看着我一直笑?」

男人咬住筷子,摇摇头,看着碗里的菜,「我只是想,要是你永远都这样子该有多好。大口吃饭,大声说话,大步走路。」

「……我一直都是这样啊,说得好像我以後会怎麽样似的。」

「你以後怎麽样我可不清楚。」沉春语气悠哉,「说不定等你找到要找的人以後,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嘴里一口馒头顿时难以下咽,喝口茶顺顺气,却也没比较好一点,老有块东西鲠在喉头。

沉春速度不疾不徐吃完後就告辞,她这次没问要去哪,一个人坐在原位安安份份。小二过来收拾,看她面色有异,一脸想问又不敢问,後来索性端着盘子走了。过了会儿,她脸色渐沉,咬咬牙,冲上楼去找袁苍,男人门才开了一个缝她劈头就说。

「你说的对,那沉春真是个混蛋。」

袁苍静静看着她。

「……但我什麽都没说啊。」

她脸红了红,「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在腹诽他。」

袁苍没有附和,徐徐的问,「你和他发生什麽事了?气成这样。」

「就是因为什麽都没发生我才这样。」她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苦恼的想了半天,垂头丧气。「这些天见面我以为和他接近了一些,谁知道事情却不是那样。从头到尾都是我去贴他大侠冷屁股,他开心了就靠过来一点,不开心了就把我推开。你说,怎麽有人这样自私?」

袁苍看她说着说着眼眶红了一圈,说道,「那你不要在意他不就好了吗?」

被他这麽一说,她也想不到什麽说辞,搜索枯肠,不免急得憋红脸,只能睁着眼看袁苍。

後来陡然想起沉春同她靠得极近,似乎能感受彼此鼻息的瞬间,心跳如擂鼓,她沮丧的捂上发烫的眼。

「是啊。但为什麽他说他羡慕我的时候,我会感到开心……」

袁苍低眸,以一种包容看着几乎将脸埋进掌里的她,眼神里忽地多出些许怀念。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和那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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