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老说书人语毕,她蓦地背脊一凉,手一抖,拨响了调羹。旁边那桌的书生看她一眼,之後又调回眼去看说书的。故事已告一段落,说书的老人啜口茶,也没有说且待下回揭晓,收了钱,说完便要走,几个入戏深的向前拦住他,向他低声请教。
「……这故事,听着就感觉凄凉啊。」她对袁苍说,搓搓手,「亡国之君不肯就范,到最後还变成了鬼故事。听完这故事也没人拍手,每个脸上都严肃得不像话。」
袁苍瞥了她一眼,「我猜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听过,或许也经历过。」
她搓弄发凉的指尖,思索袁苍的话。
「你是说,这聂国,有可能是前朝?」她认真在脑里搜索,「我那时国号钦泰,国姓是……啊,莫非,在我消失的那段时间,这皇帝已经换人了?」
「谁知道。」袁苍盯着她摩娑拳头取暖的动作,「你冷?」
她困惑的蹙眉,「是啊。我站起来活络下筋骨,这病才刚好,血液循环可能还没配合上。」
站起身,一边纳闷这也不过短短十几年,怎麽就换了一个皇帝。怀着满腹疑问走向掌柜,他也刚听完,人还有些恍惚,估计仍沉溺在其中还没能回过神来。
「掌柜的,能问个问题吗?」
掌柜微笑,颌个首,「客倌请问。」
「方才那老先生说的……可是最近的事情?」
男人突然不说话,不着痕迹的打量起她,「客倌这年纪,恐怕发生那时年纪还小得记不住呢。」
掌柜於是娓娓道来。
十年前,老先皇晚年宠信番邦来的妃子,弄得民不聊生,人们都传说那妃子和那妲己一样,妖精变的。没过多久,皇宫里便乌烟瘴气,戚宦横行,几个将军心灰意冷,联合起来叛变。偏偏老先皇在这节骨眼,驾崩了。
按遗旨继位的皇子登基不过一个月,宫里人便走得差不多,叛军也近了,危在旦夕。说也奇怪,那时的皇帝没有出兵抵抗,恐怕是失魂落魄,又听闻那数十万大军来势汹汹,无力回天,最後失去理智,只身一人冲去送死。
「那皇帝也真是可怜……」
掌柜语带遗憾,「可不是嘛。现在京城虽然和老先皇那时相比没什麽起色,但聊胜於无,能混到口饭吃就该知足了。」
她听完久久无语,只道,「谢谢掌柜。」
她向袁苍要了点钱出去晃晃,顺便散心。这雨势方歇,地上仍湿淋淋的,将石板地上弄得斑驳。她脑里仍纠结那个故事,可怜的殉国君王,却想皇家远在天边,纵使凋零那时震荡不已,一落到小百姓们的口里,也只能成为一桩憾事,嚼在口里一些日子,没过多久便不足为奇。
她忍不住好奇,如果她们是皇宫贵族手上的棋子,那麽锁在宫廷里的那些人,又给谁把玩在手上呢?
她仰起头,仰望灰蒙的天空,只有几绺云絮漂浮其中,再上面的什麽也看不见。
继续向前走,跟人凑一阵热闹,买了串糖葫芦,这京城虽然繁华,但她只晃了大概一圈就觉得倦。将糖衣咬得嘎吱作响,她停下脚步看看还有哪里能逛的,一个人从後头与她擦肩,泛开一阵浓郁的香气。
她瞅了那人一眼,是个高挑的男人,穿着深紫的缎面长衫,黑发紮成辫子垂在一侧。似乎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侧过身来看她一眼,男人皮肤苍白,双眼细长,鼻若悬胆,眼眸流转间有着邪气,像蛇一样,却是隐隐含着一股高贵的气息。
「抱歉,撞着你了。」
她竟看得呆住了,嘴里还含着吃到一半的糖葫芦。那人又扫她一眼,挑起细细的嘴角笑,走了。她看那人弯进巷子,囫囵吃掉剩下的几颗糖葫芦,跟了上去。
那人让她想起陶夭。
一样清冷,一样拥有股浑然天成的傲气。
她跟着那人走进天光下仍有些阴暗的巷子,阴影的地方扑来阵阵凉气,她才想自己为什麽不多穿件衣服,听着窸窣的步履声,也不晓得跟着拐了多少巷口,脚步声戛然而止,走进下条巷子,紫衣男人正站在中央含笑注视,两旁石墙青苔斑斑,气味潮湿得无以复加。
「姑娘尾随我至此,可是有事相找?」
「……没有。」她突然觉得情况尴尬,万一给人当作来意不善,大概要给硬抓去衙门审了,连忙解释,「只是见着你的背影觉得怀念,想起一个人这才追过来,没有什麽恶意,我绝对、绝对不是想趁你不备想行抢。」
见她不似一般女子婉约,眼神也不作避讳,男子像见着什麽古稀珍奇搓着下巴沉吟。
「这……还真是鲁莽。说来听听,我让你想起谁?」
她被问得哑口,想了会儿,「……故友。」其实就连朋友都称不上。她怏怏不快的想。
紫衣男子摸着脸颊,「故友啊……」
她歉疚的说,「让你受惊了,抱歉。」
对方淡笑,「这不打紧。换作是我,要是看见与他相仿的人估计也会追上前去吧。只是再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可好?」
她没拒绝。
男子於是问,「你可信这世上会有一个人,纵使天涯相隔,他也一定会来到你身边,你就算要躲也是惘然?」
「……你的意思是?」
紫衣男子眼眸微眯,「我的意思是,你信命运吗?」
「不……」她荒谬的想牵起嘴角,却忽然打住,想起那些事,之後改口,「信。我信。」
男子乐得绽开笑,「是吗?我也是。相逢定是有缘,改天来我这坐坐,给你算个命。」他向身後一指,「我就住那里头,左转後一直往里走,巷子底左手边那户就是。」
她听见算命,眼睛亮了下,「算命……你可能算出人的前世今生?或者是算我那位故友投胎投到哪处了?」
男子笑出声来,歛眸道,「我只是个算命的,顶多助你逢凶化吉。况且,算出了前世,与你今生造化又何干?一旦过了奈何桥,谁也不欠谁。」
「要是有人硬拖着不肯放呢?」她问,带点焦急。
男子凝视着她,似在玩味。半晌低低开口,「那就得看老天爷的心情了。」瞅着她,笑道,「这我也该告辞,期待下次再见。」
她目送男子转身离去,心想也许这一别也没什麽机会见,这京城大得吓人,要找一人如海底捞针。她思考那男人说的,前世与今生有何干系,但她要是没见着今世的陶夭,才不肯善罢甘休。正要离去之际,眼尾匆匆闪过一抹黑影,她揉揉眼,但那里什麽都没有,只是一堵灰白的石墙。
她陡然忆起临别前沉春的叮嘱,先前那悲凄的故事结尾悄悄袭上心头,墙上的青苔看得久了渐渐像张号哭的脸,弄得她毛骨悚然,一刻也不敢担搁只想快点离开,但她不管怎麽绕就是绕不出巷子。这下惨了,光顾着跟人,却没记住自己是怎麽来的。
这巷子里静得吓人,左右张望,鲜有人烟,市集的喧闹浮在上空,却没法判断究竟是从哪传来的。她想起那个雪没一会儿功夫就淹去足迹的日子,找不到来时路眼见就要冻死,绝望之余,眼前却慢慢出现两个人影,一个袁苍,另一个就是那陶夭。
这情况和那时有些出入,却也有些相似。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有个人经过,於是扶着墙坐下等待,看对面不知谁家紫藤,竟放肆的开到墙外来了,淡紫偏白的花串密密麻麻向下欲坠,像是场静态的雨,夹杂一股湿味,浮来暗香。
她听见一侧传来不疾不徐的步伐,心想总算是有人来,不用等到地老天荒,向声源望去,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走过来,穿过紫藤花下,掀开帽子,露出一张好看的脸,却略有愠色。
一些时日不见,乍看有些陌生,看得久了,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浮上心头,暖了胸口,令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你这人怎麽就是不听话,叫你别进巷子,偏偏硬是要进。要不是我跟着你,你恐怕就要饿死在这胡同,等人替你收屍啦。」
来人正是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