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已遇見你 — 早已遇見你 1-2

在清晨时分的台北市街头骑着自己的50C.C.小绵羊,沁潾狠狠地呼吸着一天之中难得称得上几分清新的空气,趁马路上的车流及人潮尚未达到颠峰时段的短暂时间,将车速狂飙到80公里,这麽做多少可以释放掉一些心情中的沉重。

往返於住处、电台和启祥医院的三角区块之间,几乎已经牢牢地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生活,使她产生一种彷佛置身在一片混乱磁场中的错觉,稍不留意就会使她的精神世界四分五裂……

她先在医院附近的早餐店勉强吃了点东西,然後才提起沉郁的脚步迈向医院的大门口。走进医院的那一瞬间,就像步入了另一重异於日常生活的N度空间,生死悲喜在这儿全数错综交织在一起,滋味复杂却又诡异透顶。

自从大哥一年前因罹患骨癌而住进医院开始,她就愈加讨厌这个场所,她总觉得医院本身是一只可怕的怪兽,牠会在无形之中吞噬掉所有重症病患及其家属心中所怀抱着的希望,最後再宣布令人绝望的消息,一如吐出令人怵目惊心的挥白骸骨。

每每前来探望大哥的时刻,她总是得花上许多气力做好心理建设,连穿越那条长的不像话的大理石长廊都得暗暗深呼吸好几次,否则她会失去继续行走的勇气。

大哥的单人病房位於五楼的长廊尽处,尽管她已刻意将脚步放轻放缓,但依然从冰冷的地面上传回异常响亮而令人心惊的回响声,这往往让她感到精神紧张。

好不容易走到病房门口,大哥的主治医师林威平正巧由病房里出来,显然是在进行早上的例行性巡诊,两人就这样在走廊上不期而遇。

「林医师,早安。」沁潾重新召唤出陆沉许久的微笑,试图使自己乾枯而僵硬的面旁看起来自然一点。

「沁潾,是你呀!怎麽这麽早就来看你哥哥了?」林医师亦回以微笑。

林威平一直很佩服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内心的坚强,记得当初他们一家人被告知患者罹癌的坏消息时,她的母亲和二姊无措地流泪,只有她依然保持镇静地处理一切住院的手续,从头到尾没有发泄出任何激烈的情绪。

但,他同时也替她如此自我压抑的行为感到担忧,她表现在外的一切徵象实在太过平静,冷静得令人害怕。他很担心一旦她再也承受不住的那一刻来临,她个人的崩溃程度也会比其他人来得更深刻、更惨烈。

这种人,该怎麽说呢?她就是这麽一个坚强得让人为之心疼的女人。

「嗯,我刚下班,顺道过来看看我大哥。他这个礼拜的状况还好吗?他的病情有没有再度恶化?」她愈问愈焦急。

「以他目前的情况来看,癌细胞的扩散情形还在控制内,你不用过度紧张。只是他的意志力似乎还是很消沉,要请你们多多开导他,让他对自己乐观一点。」

「真的很谢谢你,林医生。」

「不用客气,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不过,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照顾病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家属本身要更加注意健康才行,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你是一位好医生,大哥能给你治疗真是幸运,我也放心多了。」她的心上轻松了一点。

「呵,有你这种体贴的妹妹在支持他,我相信沁桓也会好得比较快。我要去巡视楼上的其他病房了,你也快去看沁桓吧,他刚醒。」他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

她再次向林威平道谢之後,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俞沁桓躺卧在洁净的病床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发一语地凝望着窗外浅蓝色天空中的某一点。

「哥,我来看你了,你这星期过的还好吧?」沁潾将悲郁的心情掩藏得不露痕迹,刻意用轻快的口吻说道。

「别说了,我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有什麽好呢?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可以任意自由走动的人,完全不会有痛的感觉。」

已经住院一年了,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身体已经来到最恶劣的情况,他的骨癌已是末期,死亡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但,他不愿意就这样像废人一般无法动弹地等死!他不要呀!然而,他却患有这种只要轻轻一动便会感到浑身痛楚的怪病!

为什麽?为什麽他会有这种境遇?

「哥,你除了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走动以外,我实在看不出来你有哪些不方便的地方呀。至少,你还能够清晰地思考和说话,不是吗?我们虽然无法体会你身体上的疼痛,可是你说的话却会让人觉得心痛。」她淡然地一笑带过,没有流泄出任何强烈的情感波动。

「小潾……抱歉,我想我是住院住太久了,连情绪都变得难以控制。」

「哥,你不用道歉,你只要记得,我和妈妈、二姊都很关心你。」她轻轻拍抚沁桓的手臂,安慰他。

「对我,你就只是关心而已吗?」沁桓倏地反握住她的手,整个人突然激动起来,「小潾,我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在那之前亲口告诉你,否则,就算我离开人世也会死不瞑目的!」

「哥!有话慢慢说,你别这麽激动,你的身体状况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

「——我爱你,小潾!」他几乎是呐喊般地吼叫出声,赌上了自己残存的勇气及尊严。

沁潾一时之间愣住了,过了几秒之後,才又恢复镇定,笑笑地说:「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什麽呢,原来是这个!我也一样爱你呀。」

「小潾,我说的不是兄妹之间的那种爱,而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彷佛要为自己证明一般,握紧她的手的力道又加强了一些。

「……」这回沁潾真的是愣住了,她根本没料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当下有些心慌意乱地挣脱了被他握住的手,仍试图以粉饰太平的姿态一语带过:「哥,你是不是没有睡好?我们是兄妹耶!」

「才不是!其实,你和我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点你应该也是早就知道的吧?不然,大学毕业之後,你也不会不顾大家的反对,坚持独自一人搬出去住。」

「你在说什麽呀?我搬出来住,那也是因为距离上班的地方比较近的关系。」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很讶异为什麽大哥会知道这件事。

「你别再骗我了,那天晚上你和妈谈话的内容我都听见了。」

「……是吗?」原来,早在三年前她选择向养母「摊牌」的那时候,大哥就知道她不是他真正的家人了。

「当时,我虽然觉得很震惊,可是我心里又忍不住暗暗高兴,因为只要我们不再是兄妹,就算是相爱也不会被扣上『乱伦』的大帽子。就算真是那样,我也顾不了这麽多了。但,也许真的是我的运气太不好,老天爷却让我得到骨癌。」

「哥,你听我说——」

「你不要再叫我『哥哥』!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个称谓!你已经不是我的妹妹了,为什麽还要这样叫我?小潾,接受我的感情,好吗?为了这一刻,我等了好久好久!」他近乎恳求地望着她,重新握住她的双手。

面对如此诚挚而卑屈的渴求姿态,任何人都会难以拒绝,既是不忍也是同情。但,她不能那样做,绝对不能!而她也做不到呀!她一时无语,万分艰难地闭上了眼睛,让脑中混乱的思绪稍微沉淀一下,审慎思考究竟该如何开口。

「小潾,别不说话,回应我啊!」

「对不起,哥。」她痛苦地给出这个再明确不过的答案,没有半点犹豫。

从她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音是那般清晰而冰冷,犹如刀刃,切割着两边的心。

「为什麽……五年了,我足足爱了你五年!就算我走到生命最狼狈的这一刻,我还是深爱着你,根本无法断忘掉对你的爱,为什麽你就是不肯接受我呢?是因为我快死了吗?如果我现在是一个健康的人,你就会答应了,是不是?」他再也抑制不了地抓住她的双臂,不甘心地摇晃着她。

「哥,你不要这麽激动,好不好?医生说你不能随便乱动的!」

「去他的医生!我只要你马上回答我,给我一个最终的答案!」

「无论我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在我眼里,你始终是我的家人,比血亲还亲的家人;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大哥看待,始终如此。」她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倒是任由他发泄出心中的所有哀忿,让他尽快恢复平静,此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

「怎麽会?不可能的!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也不是你的哥哥,我们之间明明什麽关系也没有!我不承认你是我的家人!」

「可是,我们这些年下来的情分难道就不算数了吗?亲情不是任凭我们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抵销的。而且,你有没有替妈想过?如果让她知道这件事,她会有多伤心?她肯定承受不住。」

「我已经管不了那麽多了!反正我都是快要死去的人了,我不愿带着任何遗憾离开!」

「那麽,你就有权利把遗憾留给所有爱你的人吗?」她极难过地反问他。

「小潾……」他此时犹如大石压顶,所有该说和不该说的话语,都悉数被她何其悲伤的神情浸入沉默之中。

「从你住院以来,妈妈、二姊和我每天都在向神祷告,不断地祈求你终有一天能够完全康复,可是你却总是无视於我们对你所抱持的希望,一直让我们看到你在自我放弃,难道你连为我们好好活着都做不到吗?就算是为了妈,你也不愿努力吗?」

「问题是——有用吗?你也很清楚骨癌是一种多麽可怕的不治之症,再怎麽挣扎都是无效,这样子你要我还怎麽撑下去?」

「可你是妈唯一的希望!自从爸过世之後,妈就将她所有的冀望都放在你身上,她也一直在等待你好起来的那天到来,你知道你对妈的意义有多重大吗?」

「所以,你希望我再继续若无其事地伪装下去,就像我对你的感情从未发生过,对吗?」沁桓疲倦而绝望地倒躺在病床上,默默忍受着因方才的大幅度动作而导致的剧烈疼痛,声音听起来又更加虚弱了。

「这样做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妈。」

「呵,对你来说也比较轻松,是吗?尽管如此,奇蹟也不会发生的吧!」

「哥,你别这麽悲观,至少要相信你自己的努力……」

「小潾,你知道吗?我活到现在最恨的一件事,不是我罹患了癌症,也不是我爱上了你,而是我们竟然只能以亲人的关系共处,这一点让我完全无计可施,我真的好恨!」

「……」

「爱上你,我一点也不後悔。然而,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你连一丁点同情也不愿施舍给我。」

「我不会同情你,因为你是我最尊敬的大哥,你不需要我的同情。」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他疲惫不堪地勉强挤出惨白的笑容,「不过,也好,至少这是你让我所独占的部分,其他人不会有同样的待遇。」

她紧抿着双唇,选择缄默,害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就会忍不住狠狠地痛哭失声。

「不知道为什麽,最近常常觉得很容易累,我想也许真的是我晚上没有睡好的关系。你先回去吧,我想单独好好休息一会儿。」他吐出一口长气,然後阖上双眼,略为侧过头去,不再看她。

「那你就再睡一阵吧,等一下护士送早餐来的时候会再叫醒你。我过两天会再来看你。」她替他稍微拉拢一下床单,而後心情沉重地走出病房,轻轻关上了门。

在她离开病房的那一瞬间,沁桓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两道隐忍许久的咸涩泪流即刻淌下了脸颊,无声地滴落在耳畔的枕巾上,一如他那无法获得救赎的爱情,随着日渐消逝的生命力於无形之中一点一滴枯萎、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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